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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革时代的人民传记——评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河山传》
来源:《文艺争鸣》 | 孟繁华  2024年03月26日08:35

《河山传》是贾平凹在2022 年至2023 年间创作的一部编年体的长篇小说,小说以时间为经,以人物和事件为纬。这种写法酷似古代中国的史书,如《春秋》《左传》《资治通鉴》等。内容是书写当下时代变革和普通人生活的小说,它的主角都是来自底层的人民大众,他们活动的空间大多奔突在城乡交界处,时代焕发了他们新的生活想象,他们随波逐流地涌向城市,但他们仅仅是换了环境,为了生存而奔波的本质并没有发生变化。小说叫《河山传》,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一部新时代的人民传记;在写作方法上这是一部亦古亦今的现代小说,是一部重返笔记小说和世情小说传统的小说。但它不是古代的,更不是西方的,它是现代中国的现代小说,它是以中国传统小说为资源、以西方小说为参照、以当下生活为依据创造的具有中国生活特征的小说。和贾平凹以往的长篇小说比较,这是一部全息社会的全息小说。社会各个层面、各个角落、各种人物、各种关系以及风情风貌、世道人心等无所不有,一览无余。因此,也是当下“西安”及周边的“清明上河图”,是以文学的方式讲述中国经验、中国故事的小说。

先说人物。《河山传》的人物有名有姓的上百人,除了几个官员,大多是小人物。最先出场的是洗河。洗河出生在西安城北二百里外的崖底村。出生时双脚皆“六趾”,相貌丑陋。但人有异相必有异秉。苦难的洗河死了双亲,一身无挂地走向了城市。他跟随着楼生茂爆米花,住桥洞,与狗为伴。后来他拉了一个标语“到了西安,就找罗山”,他真的投奔了老板罗山。洗河聪明,过目不忘。1998 年当上董事长罗山的助理。这是洗河改变命运的第一步。洗河用他的禀赋和农民的“机智”,帮助老板罗山处理了诸多棘手问题:在罗山和兰久奎的工地交界处,有人开车撞死了人,在谁的工区出事故要罚款。洗河借口看看人是否还活着,差人扶人,一时扶不起,头一扶起来,尸体整个就往前移了半尺,尸体整个就在白线西边,就成了兰久奎工区的事故了。罗山夸他“是个奇人”。市秘书长到公司,他给秘书长削苹果,秘书长上厕所,他拿着纸站在外面。用他的方式显示了“能小方能大”的“格局”;翠花路楼盘安装水暖管道,罗闻涛发现管道不是市场上最好的,线路走向也不合理。与施工方交涉失败,洗河说可以“告发”本公司的罗董,联合业主告发楼盘豆腐渣工程。告发罗董,施工方就浮出了水面。结果安监局真的来人检查,查出了问题,罚了施工公司六十万元。解了公司之困,罗山将计就计,继续用明岛的公司施工化干戈为玉帛交了朋友。洗河深得罗山信任,后来做了罗山别墅“花房子”的管家。与伺候罗山父亲的梅青结婚生子,知恩报恩。他女儿和罗山儿子罗洋自由恋爱,洗河自然也就成了“花房子”的主人。洗河的经历酷似“流浪汉小说”,他在城里的经历,就是一个底层人成长的经历。这个成长不是书本教给他的,他接触和交往了各色人等,他也就了解和理解了生存的法则。不同的是,洗河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无论对任何人,他与人为善、处事谨慎,偶越俎代庖自我膨胀,但知错就改。洗河改变了命运获得了平安人生,与他的为人和心地有关。当然,洗河毕竟是一个来自乡村的青年,他有根深蒂固的农民性。他第一次住进酒店,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几次想抬脚把鞋印踩在那贴了壁纸的墙上,开窗时猛地用力去扳把手,想让把手断裂。这些想法最后虽然打消了,但那瞬间的冲动还是让洗河感到快意。以至于他站在床上,使劲地蹦跶,睡下了不关灯:就开一夜,耗它电去。”这一根深蒂固的农民性或阿Q 性,顿时让人想起了进城的陈奂生;洗河到古董店买水晶王,有意冷落柳老板三个月,然后再派人去打听价钱,有意压低价格,以一百三十万成交。同去的钟胜和洗河有意从中各赚取十万,便和罗山说一百五十万。罗山非常高兴。兰久奎要亲自拉水晶王,洗河怕露出破绽,给钟胜打电话,钟胜偏偏人机分离。兰久奎去了古玩店见了柳老板,暴露了真实价格。洗河则将回扣的事推到了钟胜一个人身上。为了自我保护,洗河也不惜篡改事实偷梁换柱害了钟胜。因此,洗河是一个有很多缺陷的好人,作家不是在写一个完美无缺的人物,洗河的复杂性是人的复杂性。因此,贾平凹首先是将洗河作为人来写的。

和洗河形成比较的是雨来风茶舍的老板呈红。呈红原来是陕北赤碛镇人。六年前西安农林研究所的巩丁俭到赤碛指导苹果栽培技术,住在镇政府院子里,三个月后巩丁俭返城,带走了好多特产,也带走了呈红。两人年纪相差21 岁。要命的是巩丁俭相貌丑陋,刮刀脸,嘴噘着如吹火状。但呈红终究成了专家夫人,有了城市户口,还开了茶水店。后来升级换代为“雨来风茶舍”,其实是交易所,各色人等做不同的交易。本来是寻常百姓的消遣之地,因称作茶舍,消费极高,便自然区隔了普通人群。所以,金钱制造的等级比起政治制造的等级还要严酷。在这样的茶舍里,不要说你插嘴了,你连门都进不去。这里做了什么你就更无从了解。进城后呈红和专家离婚了,和一个健身教练恋爱,但呈红很快又成了市秘书长的夫人。郑秘书长最后入狱,呈红又跟了一个“小白脸”,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同样好景不长。呈红人性缺陷太多,而且是品质上的缺陷,这是她和洗河最大的差别。

罗山是时代英雄。他通过打拼成了西安城成功的企业家。他的广汇公司有六个分公司,他是一个财大气粗的大老板。通过罗山的发迹史,可以看到一个私营企业家艰难的成长史。罗山除了投资和慈善行为,花销最大的就是送礼,一出手就是几十万。罗山有格局、有魄力,当然更有商人的精明。他和患了肠癌的陈老板谈买地的价钱,从八千万到六千万成交。八千万时罗老板并不搭话,有意将陈老板晾在一边;陈老板降到七千五百万时他仍不接话。罗山和办公室主任周兴智护送陈老板出院时,乘电梯从十六层下到八层时突然失控,到了六层又停住。罗老板便认为冥冥之中可以六千万买断。病中的陈老板有三任妻子和一个外室买服装的“小三”,给他生了六个孩子。他担心自己死后遗产纠纷,尤其担心小儿子分不到,于是便忍痛割爱六千万出手。可以说罗山是乘人之危,但作为商人,他遵循的是商人的法则。

罗山的另一个过人之处,是他识人也容人。他看到了洗河的机智和忠诚,提拔他做了助理。洗河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比如送礼时将三十万送错了门,罗山并没有过多指责洗河,只是拿出三十万重新送了出去;洗河自作主张把十万块钱给了贫困交加的楼小英,违反了公司规定,自知理亏准备离开公司。但罗山原谅了他,他知道洗河的忠诚。另一方面,罗山又是一个杀伐决断的老板。因焦三辈之死, 李立军骗了矿上九万元钱。罗山查明真相,开除了李立军、王胡山、刘黑成。原来李立军谋划骗赔偿金,在外面找了个流浪汉叫焦三辈。李立军在窑下用石头砸死了焦三辈,王胡山伪造了落石现场。煤窑经理白庆、李立军、王胡山、刘黑成都被公安局带走。白庆被捞出来,其他人被判了刑。李立军被执行死刑时,熊启盘带来了救护车,枪一响,李立军被拉上了救护车取了肾。熊启盘说是为大老板朱小玉换肾,原因是朱小玉在熊启盘那里贷了五千万,他得让朱小玉活着。罗山收购了一个酒厂,陕西名酒是“西凤”,罗山要生产“东凤”。市委书记给题写“东凤”酒名,嘱咐千万不要把书记提款印在商标上,可罗山居然就敢印上。当然他得承担后果。郑秘书长要到北京学习一个月,想给某首长带件礼物,就喊来了罗山和兰久奎,两人顿时明白了。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礼物。这时呈红来了又带来了一个樟木盒子。打开一看是徐渭的《山石花卉图》,价钱一千四百万。罗山、兰久奎居然就买下给郑秘书长做礼物。官员从来也没有把商人当回事,更别说是什么朋友,商人只是提款机而已。

财大气粗的罗山和兰久奎要在双鼓坳修建别墅,何天回当选了村长,同意了他们买地的意愿并签了合同。四百六十万,四百万村民分红,三十万村委会存留,三十万装进了村长何天回的腰包。罗山、兰久奎建别墅、卖石狮,龙头水槽、石貔貅、拴马桩等一应俱全。从社会到庭院,随着环境的变化,小说的节奏也发生了变化。绿水青山,蓝天白云,前现代的生活场景呈现在“现代”的景观里。洗河被派到了花房子看家护院,于是有了和梅青的恋爱结婚。

包括神秘文化在内的传统文化,在双鼓坳装修时体现得极为集中:射钉枪射死了一个工人,风水先生过来看,问吊顶的是什么木,回答说毛柳木,风水先生说毛柳木是妖木。罗山遂命令吊顶全拆,一律换了花梨木。然后风水先生又用罗盘对照了半天,说对岸沟壁有红色岩层,就是地硬,补救的办法是在水池那边竖一块巨石。结果那块水晶石派上了用场。还有巫术、立筷子等神秘文化,延续了贾平凹小说对民间文化的讲述。但神秘的背后有时又隐藏着现实的秘密。银行路行长来到花房子,说你这里啥都好,就是缺一样东西,罗山问什么东西,路行长说是拴马桩。古代的马就是现在的汽车。拴马桩越多越彰显家大业大,而且拴马桩是精雕艺术。路行长主动介绍有人收藏。结果洗河一打电话,原来是行长的侄子手里有货,他每一根拴马桩要四万元。原来卖水晶王的店也卖拴马桩,每根只要两万元。

中国农民最大的精神困境是农民性的传统。长期的贫困制约了他们的想象。贫困和温饱的危机感,使他们更注重眼前利益;“熟人社会”的前现代人际关系,使他们更愿意生活在熟人中相互取暖,熟人社会是他们的舒适区或安全区;对权力的崇拜和倚重,决定了他们主体性性格形成的困难。与权力的结合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实践,他们知道自己的屈辱,但他们有超级强大的隐忍能力。在他们基本生存都成为问题的时候,他们感到的不是苦——祖祖辈辈“苦惯了”,他们感到的是“困”——困难、困扰、困惑。但他们温饱解决了之后,特别是富裕起来之后,他们的“困”也随之消失。他们想到的是如何聚敛更多的财富。当财富聚敛到一定程度,他们便想构建个人的“王国”。罗山、兰久奎建筑双鼓坳别墅,就是个人“王国”的具体实施。在这个“王国”里,他们可以按照个人意愿任意行事。表面看,那是一个平民百姓的世外桃源,风光秀丽,岁月静好。罗山接来了老父亲,派梅青照顾老人,洗河在这里娶妻生子。花房子院落里一派祥和。但是,罗山和兰久奎并不只是为了个人生活的安逸,那里同时也成为藏污纳垢的所在。他们成了另一种势力不动声色的帮凶。从市委秘书长到暴富的商人,首先突破的是道德底线。那些人带着不同的女人在双鼓坳别墅寻欢作乐,让欲望没有边界地为所欲为。从罗山、兰久奎的发迹史和洗河的温饱史,可以想象进入“现代”是何其艰难。“现代”绝不仅仅是一个物质指标,它更是一个思想和精神层面所能达到的高度。人的思想和精神面貌怎样,是一个民族是否走向现代最重要的标识。所以人的解放不只是生活质量的改变,更是人之所以为人理念的确立。

罗山的高光时刻不是他赚了多少钱,也不是他从“罗总”自我晋升为“罗董”,而是他给市慈善协会捐助了两百万当了副会长,开会坐在了主席台,感受了从未有过的荣耀和受人尊重。罗山当了会长,被人簇拥,也开始了暴君式的管理,当众谩骂员工,稍不如意大发雷霆。良好的感觉让罗山萌发了当政协委员的念头。这就是兰久奎说的“富了要贵”。于是兰久奎写了推荐信,让洗河提了一包钱。统战部部长拒收,建议给一个村子安装自来水,这个村子是部长的老家,钱走正规渠道,打到县上。结果县上把钱还是挪用了。但“罗董”当上了政协委员。还有祥欲镇纸坊沟的牛大席,当了十五年的村支书,有能力,但为人霸道,脾气火暴,邻居米五川一直告他贪污低保款五百元,挪用退耕还林资金两万元。但告了八年无果。后来县委调查落实,纪监委公布了处理结果,给予牛大席党内严重警告,撤销其村支书职务。米五川在家宴请和他一起上访的村民,鞭炮齐鸣;隔壁的牛大席则喝闷酒,然后磨刀霍霍。待邻居家宴席一散,他便提了刀过去,一刀将牛大席砍倒在地,脑门儿都裂开了。牛大席杀米五川不只是时代的戾气使然,更有丧失权力后的丧心病狂。花房子大门紧闭严加防范,生怕牛大席慌不择路闯进花房子。如是,那个“王国”般的花房子也并非固若金汤的“王宫”,生活的不确定性使得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果然天有不测风云,罗山要卖运输队,去见接盘的凌老板,突然被绝望跳楼的年轻女子骆晓婷砸在身上死了。真也应了常说的那句老话: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罗山之死,让小说又回到了那个中国式的虚无主题,这个主题就是“千古愁”的主题、人生无常的主题。因此,大作家对人生的悲剧领悟,使他们的小说充满了悲剧感。没有悲剧感的小说缘于对人生缺乏透彻的领悟。

小说另一个值得提及的人物是小学教师文丑良,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他通笔墨,会写文章。文章忧国忧民,敢为农民工说话。他先是用启蒙话语给青年农民讲述改革开放的环境,以及农民进城的利害关系,然后他发表文章,题目是《关于新一代农民工的现状思考》。文丑良的意思是:随着城市大规模建设完成后,已经没有了农民工的生存空间,但新一代农民工又涌向城市。他们一脚踏进城市,就不准备再回去。城市成了他们放飞梦想的地方,同时也是埋葬他们青春的地方。当一个人如浮萍漂泊,不种地,不从政,不经商,没有稳定的营生,失去根基,在社会的缝隙里钻来钻去,既带来道德风险,也给社会秩序造成威胁。文中以他熟悉的涯底村镇为例,列举了十位年轻人在城里的现状。这十位年轻人的“列传”,几乎惨不忍睹,他们的生存状况毫无尊严和希望可言。不仅如此,有人甚至连安全都没有保证。那个酒后打架的左光明,因打了区政府的人,事后被派出所捉拿了去,还是罗山通过关系给捞了出来。“关系”才是安全的保障。文丑良在小说中的无力也从一个方面示喻了今日知识分子的处境,以及他们在今天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和价值。

对当下世风世情的描摹,是贾平凹小说一贯的特点,甚至可以说,就这方面的成就而言,大概还没有超越贾平凹的。比如洗河的经历,几乎都是和小人物打交道,各色人等五行八作,小人物和市井社会才集中地体现了世风世情和世道人心。洗河误打了隔壁小区人家的鸽子,不承认,被搜身,却被人偷了二百元钱;涯底村老乡成四娃到西安卖邮票《祖国山河一片红》,结果却是井底之蛙之见;罗山住院是因为脑血管狭窄,按摩师石圣给按了三次就好了。罗山高薪将其留在公司,哪个领导或家属病了便带石圣前去治疗。任何人都是有用的,都是打通关节的资源。熊启盘是市里第一批企业家,五十岁后,低调奢华。说他好的是春风化雨,说他坏的是老奸巨猾。老板们见面喊他盘哥,背地里叫他算盘。做医疗器械的李铭义进一批核磁共振仪缺口两千万,找兰久奎借,兰说没有多余资金,便介绍给了熊启盘,熊放贷十年给李铭义。需要还钱时李铭义人不见了。规划局局长被双规,因只咬下面没咬上面,仅落实了八千万,判了十二年。这些细节我们在其他资讯里也可以看到。因此《河山传》的诸多细节并不是空穴来风。

《河山传》有对传统文章铺排的借鉴,特别是《资治通鉴》。《资治通鉴》文字平实,并无刻意修辞,但文章内部结构的层次感,显示了司马光文字的老辣。那不动声色中,包含无尽的意味和意会。这种铺陈和“赋”还不一样。赋体专事铺叙,铺采摛文,用今天的话来说有炫技之嫌;而《资治通鉴》的铺陈不是文字的修辞化,而是浸透在文章的整体结构中。而洗河、罗山性格的形成,不是一出场就格式化了,不是一出现就让人称奇,恰恰相反,他们刚出场时都相貌平平、貌不惊人。他们的性格是逐渐形成的,是不断沿着自己的路数“走出来”的。这就是“铺陈”的力量。另一方面,小说承袭了世情小说、笔记小说和志人小说的传统。这类小说写世情世风、陌巷邻里,或专记人物言行和记载历史人物的传闻轶事,又称清谈小说、轶事小说。志人小说按其内容有笑话、野史和逸闻轶事。《河山传》汲取了这些古典小说的某些技艺技法,但又超越了旧小说的娱性功能。本质上它是一部当下世风的批判书,是小人物或底层人民生存和精神状况的文学报告,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忧患录和“喻世明言”。同时,小说隐含了作家深重的悲悯,这种悲悯未著一字,但隐含在作家对洗河、罗山们命运的描摹中。这种大悲悯通过小说的人物传达出来,也可以理解为贾平凹对人的终极命运难以超越、无可改写的悲悯。那里有忧伤也有忧愤。如是,《河山传》就是一部地地道道具有现代意识的、讲述中国变革时代经验和中国故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