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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鹏艳《青山依旧在》:重要的是“怎么写”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许春樵  2024年03月26日08:31

谈起小说,读者包括评论者,所有话题都落在小说写了什么。如果小说写的是红色题材像当年八个样板戏那样,主题创作就变得跟概念化、平面化、图解化是一个意思了。很显然,这是对主题创作的误解。在一个真正的作家那里,写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写”。刘鹏艳的《青山依旧在》(安徽文艺出版社、云南人民出版社2023年12月联合出版)是一个典型例证。

斯皮尔伯格的电影《拯救大兵瑞恩》是旗帜鲜明的主题创作,几乎毫不掩饰地歌颂和夸耀美国“以人为本”的主流价值观,影片却在全世界热映,还挣得盆满钵满。大获全胜的关键是这一主题的艺术呈现和人性演绎,而不是图解一个理念,强塞一种意志。

受过系统文学教育的刘鹏艳在拿起笔之前,就知道如何处理《青山依旧在》这一红色题材——也就是以人性的视角,用审美的立场,靠文学的技术,来完成革命与人生,情感与命运的跌宕起伏和历史定位。

刘鹏艳的写作是自觉的,是有足够技术支撑的,所以,她成功地逃离了主题创作的误区并获得了小说应有的光荣和自尊。

俄国形式主义大师们把“陌生化”视为文学的本质。刘鹏艳在坚持这一总的原则下,设计故事,塑造人物,探索人性,所以,小说的面貌焕然一新。

首先说故事。一起自导自演的绑架案,正在策划中,没想到弄假成真,虞章华被女土匪王春芳绑到了大山里神秘的花剪径,后女匪被虞章华的才华和信念诱惑,又爱上了肉票,跟他一起出了山,参加了革命。这个故事设计剑走偏锋,打破了读者的阅读经验,超越了读者日常的想象力,陌生化带来了一个好故事。

好故事的技术性保障是戏剧性,戏剧性除了情节的冲突,还有阅读心理上的错位与折断,也就是小说的故事走向,往往跟读者的心理预期不符,甚至就是背道而驰的。王春芳哥哥王秋林要撕票,票没撕成,妹妹还跟肉票跑了。王春芳爱虞章华,虞章华却把她当作哥们;卢骥轩对王春芳有感觉,而王春芳始终不为所动。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心理期待在小说中落空,虞章华死后,王春芳失踪下落不明,当了县长的卢骥轩四十多岁不娶。爱而不成,求而不得是人生的无奈,也是小说戏剧性设计的一项基本要求。

其次说人物。受压迫后的反抗,是革命者的基本逻辑。而《青山依旧在》西镇五个青年虞章华、卢骥轩、詹凤佐、吴勖、周廷三,起义造反, 不是为稻梁谋,而是为了改变社会,为了理想和信仰。从传统的阶级论来看,这五个青年的阶级属性,如果不属剥削阶级,最起码不是被剥削阶级。包括王春芳、吴幼菊、周小菲等,都是贴不上“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标签人物。

小说中人物的独特性和人物的丰富性共在。在革命性上,几个人物是坚定的纯粹的,而人性层面,他们是多维的,是丰富的,是复杂的,是不完美的。虞章华酗酒,酒后无德;卢骥轩黏糊,有睡症;王春芳半为理想半图色;虞亭华死活要参军,半为革命半图自尊。小说在对人物进行处理时,在丰富性和复杂性的深度开掘中抵达人性,在革命性与人性的相互对冲中实现了艺术的平衡。

再次说主题拓展。《青山依旧在》是红色主题创作,全书最后一章“敦本堂”,硝烟散尽,天清气朗。小说定格于世俗人生和家长里短:虞寡妇的“敦本堂”重新开张,吴幼菊嫁给地委书记生下了胖小子,虞章华还有那么多革命伙伴们牺牲了,活下来的卢骥轩还是光棍一根。王春芳到哪儿去了?花剪径又在何方?敦本堂膏药是怎么做的?虞章华当年是怎么染上酒瘾的?理想、信仰这些伟大的革命叙事整体性切换到人性叙事。信仰引领了革命,革命改变了世界,改变了的世界是合乎人性的世界,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世界。红色主题落地,艺术格调上扬,这是主题内核的深度开拓。

最后说小说语言。汪曾祺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读者是被语言带进小说里的,语言平庸乏味,读者甚至会丧失阅读兴趣。刘鹏艳的小说语言有色彩,有韵律,有张力,这些文学感染力得益于刘鹏艳的叙事贯穿着现代性技术,精准白描之外的联想、隐喻、象征、异质比喻等,比如,卢方伦看到虞寡妇鬓角一缕白发:

他无法摁住那抹跳动的白,在他眼前虚晃一枪,似是昨日青丝抹了一层霜雪。窗棂上的花格把投进来的夕照切割成条缕分明的几束光线,虞寡妇的侧影便在那斜切进来的某道光中凝成琥珀般的一尊像。

日子叠着日子,日子更替得殷勤而毫无节制。

大风吹得山上的树哗哗地响,远看像一波一波的浪潮,在天地间无穷地涌动着,摇晃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座山摇动另一座山,每棵树都绿了,每座山也都是绿的了,暖洋洋的春天进了山。

能够将中国传统的白描技术与西方现代叙事技术深度融合并做到浑然一体了无痕迹,这是刘鹏艳小说叙事走向成熟的一个显著标志。

《青山依旧在》提供了许多新鲜的文学经验和创作启示。所有优秀作品都不是仅由题材决定的,还是技术的胜利。怎么写取决于技术难度,故事、情节、细节、语言、结构、节奏完全靠自觉的技术设计来实现,而不是随心所欲地写到哪儿算哪儿。刘鹏艳小说的技术自觉性表现为清醒的站位,即革命与人性的平衡;设计的陌生化,从故事到情节,从人物到语言,带来的完全是反经验、反传统、反模式的阅读体验。

刘鹏艳长篇小说《青山依旧在》是主题创作的一个重要突破,也是主题创作的一个可喜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