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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热:让我们记住一道闪光的模样
来源:《青年作家》 | 苏热  2024年03月26日08:21

青年写作者们无法回避他们相对单一的生活经历和写作经验,比如对父辈、对原生家庭的执念、

找寻郑金师、罗志远和孙昱莹三位作者的创作共性颇具困难。面对文风迥异、题材和成熟度都不相同的文本,仅从青年创作的角度去分析,多少显得有些讨巧且不负责。反复阅读之后,“瞬间”似乎可以作为观察三篇小说的一个合适角度。

在《日常生活》中,阿格妮丝•赫勒谈及日常生活的类本质特征时,曾把日常生活中的“重复”作为重要对象进行探讨。在她看来,单一行为以及偶然处理的事物不会成为具体意义的对象。毫无疑问,这样的认知方式难免有以偏概全之嫌。

作家在创作时,往往手持放大镜,去寻找日常生活中的细节。那些日夜嬗替中被我们忽视的惯常存在、那些我们后知后觉的缺憾以及深埋于心却摇晃不止的细微情感,构成了文学书写的重要主题。在这三篇小说中,郑金师、罗志远和孙昱莹通过细致入微地书写,探讨了我们当下碎片化生活中随时可能面临的问题:我们如何去描述生活中那些一闪而过的亮光?

值得一提的是,闪光一词在这里是一个中性的存在,展现的只是其瞬间与醒目的特征。

郑金师的《凛冬》展现了一个名叫林东的外卖员,因赖以为生的电动车意外丢失而引起的心理变化。在人物充满矛盾的心理活动中,探讨了人性至暗时刻的来临。在这里,作者小说用题目与人物的姓名呼应,在读者的意料之中,谈不上精妙。

林东过往的经历充满不幸,如今选择送外卖的行当也是负债所迫。作者非常巧妙地抓住当下的热点人物——外卖员,视角聚焦到外卖员的碎片化工作经历。他们是城市中的观察者而不是参与者,他们是城市运转齿轮的润滑剂却不是齿轮本身。虽然同样穿梭于车水马龙之中,但这样的工作只是让他们与周围的城市环境产生联结,却不能深度地参与城市生活。面对重复出现的城市场景,他们的心理也总是在习惯和好奇中变幻。瞬间往往彰显人性,而作者的叙事就此展开。

作为一个困在重复时间中的外卖员,林东的时间是僵硬的也是脆弱的。开始的时候,他的电动车爆胎,导致送餐迟到而收到差评,加上电动车的不幸丢失,一道“闪光”悄然将至——他把过错归咎到收餐人黎女士的头上,报复的想法随之产生。

刻画一个普通人走上犯罪之路的心路历程是困难的。除却林东的客观动机——差评和电动车丢失,作者花费了较多的篇幅来讲述他在生活中所遇到的困难,以此来完善他的主观动机。三十多年的失意经历以及三个孩子让他的生活充满了紧迫感,让他对生活充满牢骚与怨念,也导致了之后他入室盗窃黎女士手表的报复行为。小说探讨的人性摇摆,某种程度上构成小说亘古以来就有的魅力。林东入室准备盗窃后,意外通过黎女士的歌声感受到了她的哀怨,也让他想到自己的妻子。结尾处,林东没有将错就错,可能是人性的觉醒,也或许是妻子的担忧让他思考良多。在这里,作者理所应当地没有言明。

罗志远是近年来较为活跃的青年作家,去年10月的时候曾给我邮寄他的小说集《书法家》。不同于《书法家》中那些为单人立传的小说,《电梯时分》这篇小说把视角转移到了意外空间中的人性上,让我想到了张爱玲的《封锁》。人性在意外空间中不是非黑即白,转而以一种游离状态出现,这篇小说亦是如此。

电梯受困是当下都市人大都有过的生活经历,作者在这里并没有描写受困时人们的惊慌失措,反而通过缓慢的叙述语调,讲述了电梯中一男一女在心理层面的互相试探。

这原本是两个难以发生交集的人,但因为电梯事故都受困于此。可能是为了舒缓恐惧,也或许是要打发时间,两人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话题由男人引起,从兴趣出发,勾起女人的共鸣后,再通过适当的发问,让女人聊起自身情感隐私等话题。男人显然是老手,他的每个动作、每个发问看似漫不经心,但都能准确无误地拨动女人的心弦,以此让自己从女人那里得到满意的回答,甚至让女人产生一种崇拜的心理。

阅读这篇小说,对我来说值得玩味的是其中展现的细节。那些文艺片以及b站、健身、0卡饮料都是我在日常生活中所关注的零碎。罗志远很敏感地捕捉到了生活中的这些碎片,并把他们加入小说中,实现了当下经验的有效转化。虽然我们从小就被教导,小说中的“我”并不是作者本人,但对当下的创作者来说,去创作一个完全不同于自身的人物是困难的。“我”在小说中该怎么出现与回避是很多青年作家的困惑所在。罗志远的这篇小说通过巧妙的设计,绕开了这一令人头疼的问题。

随着话题的展开,两人的记忆和情感逐渐在对方面前展露无遗。就在两人情感逐渐升温时,电梯门适时打开,一切恢复正常。所有的一切都如梦般迅速消逝。两人都没有显露出一点挽留的意思。但结尾处男人的婚戒还是让我察觉到了闪光:这不是闪光本身,而是闪光出现过的痕迹。虽然很多这类小说都有这样的结尾,但作者扎实的叙述以及细致入微的心理刻画,让我分辨不清男人与女人的会面是预谋已久,还是只是一时兴起?而女人的表现,是不是也是一种逢场作戏?

三篇小说中,我最为喜欢也是最为佩服的是孙昱莹的《把头》。作者所显示的创作功底以及对小说的掌控远超同龄人,因此有些不确定作者是否为90后作家。

《把头》这篇小说所展现的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让我想到了《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身处高纬度的创作者,作品中的很多笔触自然地会涉及人与周遭恶劣环境的相处模式。但《把头》却又有所不同,作者用一种贯穿全文的浪漫气息展开叙述,让人产生一种《边城》般的牧歌诗意。

苏伦巴根十五年前和父亲的徒弟张和宝竞争“把头”位置时,因为年轻心急,失去了“把头”的名号。人生的重大时刻来临,苏伦巴根没有深思熟虑,瞬间就做了凿洞的决定。生活阅历丰富的张和宝却心态沉稳,带领手下静候鱼群到来,最后赢得竞争。命运的闪光一晃而过。苏伦巴根在懊悔中迎来了他人生的至暗时刻。但相比他之后黯淡的日常,他们的生活环境更是无情:一次冰下摘网,让年事已高的苏伦巴根双脚冻坏,也让儿子图日乐切身地见识到电光石火之中死亡的身影。毫无疑问,他们所面对的残酷,永远不只是流淌的时间。

另一方面,小说还捕捉到图日乐和张和宝女儿恩琪儿的微妙感情。木讷的图日乐每次见到心上人恩琪儿时,他勇敢、迟疑、坚定、怀疑,心里莫名地开始摇摆:他看不清这道闪光的模样。小说的描绘停留于此,诗意的空间就此展开。这片土地上,老一辈人的恩怨并没有阻止年轻人的自由爱恋,所有的往事最终都会消散在夹杂白雪的彻骨狂风之中,唯有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才能驱散寒冷。

文本层面,细致入微地对环境、风俗的刻画同样充满魅力。寥寥数语,作者就勾勒出查干湖的肃杀氛围以及风土人情。同样吸引我的,还有点到为止的人物情感表达,克制却不失灵动,胆大却不乏深意。除此之外,贯穿全文的民歌也恰到好处地适时出现,让人不觉刻意,结合合理的叙述节奏,一方面映照出人物的心路历程,另一方面也展现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豁达与热情。我曾上网搜寻作者的其他小说,未果。但就这篇小说所展现的创作实力来说,我非常期待阅读作者的其他作品。

当青年作家褪去青涩,青年一词就成为某种“年龄上”的限定词,很多青年作家已然不再“年轻”。以这三篇小说为例,郑金师、罗志远和孙昱莹所描写的对象、探讨的问题同其他代际的作家作品区别甚小,唯一不同的就是作品的成熟度。在郑金师的《凛冬》中,作者着重去刻画一些生活细节,似乎想要引起读者共情。但林东的不幸经历,不能用“生活”二字简单涵盖,这里多少有种笔力过剩的嫌疑。而罗志远的《电梯时分》则留有一定的阅读痕迹,但不必过于苛责,这当然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青年作家群体都要思考的困境,即阅读经验到生活经验的过渡,以及如何创作才能做到二者的合理结合。至于孙昱莹的《把头》,就我个人的水平而言,还看不出这位作者的不足,在此不作妄言。

当日复一日的重复磨钝了我们对于生活的知觉,我们所遗失的不只是对于生活的感受,还有我们对于自身的认识。三位青年作家围绕生活中的瞬间性进行的探讨,不仅是小说的张力和引力需要,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唤醒:我们应该从转瞬即逝的明亮碎片之处开始拾起,以此来还原我们生活的全貌。正如本雅明评论普鲁斯特时说道:让那些本来会消失、停滞的东西,化成一道耀眼的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