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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爱尹雪梅》:“漫长的自觉”与“短暂的自证”
来源:《青年文学》 | 徐威  2024年03月26日08:20

凌晨十二点,我终于打开电脑,创建文档,开始这一篇短评的写作。从这个时间节点往前倒推,依次是:将换下的衣物放进洗衣机、洗漱、清洗奶瓶、打扫卫生、收拾玩具、哄娃睡觉、给娃洗澡、联系师傅更换坏掉的抽油烟机、洗碗、给娃喂饭、做饭、到菜鸟驿站取快递、带娃下楼玩、哄娃睡觉、做饭、陪娃玩积木和迷宫探险游戏、买菜、煮早餐、给娃洗漱和换尿不湿、给娃泡奶粉……其间无法计量的还有数不尽的哭闹、安抚与“斗智斗勇”。春节将近,这是父母返回老家之后的一天,也是我独自在家带娃的一天。在这样一种状态下重读刘汀的中篇小说《人人都爱尹雪梅》,确有一番新的感受。此刻,我就像是小说中的女儿晶晶——在尹雪梅离京返乡之后,才终于知道母亲的忙碌与辛苦:“母亲一走,郝晶晶才知道自己有多忙……过了半个月,郝晶晶眼睛就黑了一圈,她忍不住跟小孙念叨:妈这些年真是太辛苦了。”但是,这种感叹与理解只存在于尹雪梅“消失”之时,而在更漫长的岁月里,作为儿媳、妻子、母亲、奶奶、外婆的尹雪梅都是被忽略的。不仅被忽略,而且被掏空。

酸楚是尹雪梅带给我的最初感受。这种酸楚并不直接呈现,而是隐藏在那些光亮面之下。作为一个妻子,她和老郝相处和睦,相互扶持;作为母亲,她培养出的三个儿女,各有所成,对她也都孝顺;作为朋友,她热情、活泼、善良,又勤快、能干、心灵手巧,广受欢迎。然而,人们越爱尹雪梅,尹雪梅带给我的酸楚之感就越强烈。原因在于,她是在用她无尽的才能、精力、妥协等等,去“换取”他人的欢迎。这种“换取”,不是出于功利之心,也不是出于精心谋划,而是出自她作为儿媳、妻子、母亲、奶奶、外婆等身份的一种自觉。恰恰是这种自觉,愈发令人心疼。

更大的酸楚来自尹雪梅付出一切,却长期被忽略。尹雪梅就像是一个百宝箱,像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仿佛一切需要都可以在尹雪梅这儿得到满足。自己家需要操持收拾,两个孙女需要照顾、接送,刚把二孙女送进小学,又要无缝衔接地赶往北京,去照顾外孙女。然而,尹雪梅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尹雪梅的头发就是这几年白的,先是一两根,后来不知不觉也就满脑袋了;先是白发根薄薄的一层,后来不知不觉也就整根白了。”人人都爱尹雪梅,人人都需要尹雪梅。从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尹雪梅不断地被掏空,理所当然地被掏空。

被掏空的尹雪梅还得承受或显或隐的刺痛。冷嘲热讽与他人脸色,令其有苦难言,如骨鲠在喉。在尹雪梅因为缺二十块钱无法转去参加四十周年同学聚会的份子钱而准备向女儿开口时,丈夫郝胜利说:“真行,一辈子不挣工资,花钱可挺大方。”尹雪梅鼓起勇气去商场买衣服,相中一件能让自己重返青春的大衣,却因一千二百块的价格而反复纠结、夜不能寐。尹雪梅用买菜钱给两个孙女买了鞋子,女婿小孙的不悦与女儿晶晶的试探、埋怨同样刺痛了她的心。不像白领的绩效考核,也不像高校教师与科研人员每年要统计论文、著作、课题、奖项,尹雪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无法量化,无法直观展现。没有工资,没有收入,没有退休金,经济上的依附性使得尹雪梅不时会“低人一等”,正如她对丈夫老郝所说:“老郝,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是,你一辈子有工资,你退休了还有退休金,你们都有,全家就我一个吃白饭的。”这是另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与委屈,也是尹雪梅之后悄悄消失一个多月去摆早餐摊赚钱的重要原因:“我就应该有自己的钱,尹雪梅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样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到这里,酸楚再次涌现,母亲消失了一个多月,儿女们才发现,这种忽略着实令人心疼。类似的细节还有许多:尹雪梅血压两百,比丈夫老郝的要高出许多,然而无人知晓;火车上邻座老太太的智能手机令她心痒不已,同样无人知晓她的需求,她只能假装说那款老式的诺基亚手机摔坏了;当尹雪梅返回老家却进家无门而在家门口睡着的时候,大孙女一句“奶奶,我想你了”让她近乎破防——“尹雪梅差点掉下眼泪,还是有人惦记自己的”。

分析至此,尹雪梅几乎就是中国传统女性典型形象的一种:贤惠能干、吃苦耐劳、无私付出、任劳任怨……倘若只有这些,尹雪梅其实也谈不上十分独特。关键在于,刘汀在小说中不只写了尹雪梅的付出,不只写了她的光芒以及光芒背后的酸楚,还写出了她的转变与超越。

尹雪梅在她的一生中,有多次试图改变命运的勇敢尝试:二十三岁,她外出学剪发技术,开了小镇上的第一家发廊,却因过于新潮而不被接受;三十岁,她想开一家小吃店,却因怀上晶晶而作罢;三十五岁,她瞒着众人外出打工,却意外进入传销团伙,费尽心思才逃离虎口。这几次未能如愿的经历,是她作为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妇在平淡又忙碌的人生道路中难得的几次高光时刻,也是她自己心中最为怀念也最为隐秘的念想。在因血压过高而昏迷的时候,尹雪梅头脑中闪过的那些画面,像是梦境,像是回忆,本质上是对过往遗憾与不甘的一种弥补。

一场高中毕业四十周年大聚会的约定,将这些念想与不甘在尹雪梅人至老年的时候重新激活。被拉进高中同学群之后,那些她已然忘却的男同学大胆地表达着当年对她的爱意,让尹雪梅在羞涩中寻回一种自信;宝宝天团群一同带娃的老太太们关于青春与理想的争辩引发尹雪梅关乎自我与生活的纠结与挣扎,以至于血压过高而入院;死亡危机和昏迷中的种种画面,激发了尹雪梅内心深处隐藏多年的不甘,也直接促使她决心为自己而活一次:“尹雪梅点点头,说我那天差点一觉睡过去,想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总得随自己的心意做两件事,总得干点啥。”

要干点啥,这是尹雪梅重新思索自我存在的关键一问。这是一次迟来的觉醒,也是一次超乎寻常的超越。最终,尹雪梅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在北京开了一个路边早餐摊,早点味美价廉,广受欢迎。一个月的时间,赚了将近两万块钱,量化的数字终于在尹雪梅身上出现。这一部分叙事如同尹雪梅自身形象一样,饱含理想主义的期许,它趋于完美,趋于幸福。更重要的是,这是她对一生不甘的一次反击,更是她自我证明的一次尝试:“我就怕我这一辈子,啥也没干成,就是个废人。试这一个月,妈满足了,妈也心安了。我尹雪梅不是个废人,要是给我机会,我能干成不小的事儿。只可惜,我年轻时没条件,现在想干,也没那么多力气了。”读到此处,心酸再次涌现。“试”字很关键。尹雪梅的超越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改变,她所遵循的依然是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友的一种自觉约束。这次超越,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只是她自我价值的一次量化证明,只是这漫长且将持续下去的命运长河中的一次短暂闪耀:“在高铁的轻微晃动中,尹雪梅睡着了,这一回,什么梦都没做。”

陈东原先生在《中国妇女生活史》中开门见山地指出,妇人非“子”乃是宗法社会最特殊、最不平等的观念:“妇人,不过是伏于人罢了;夫人,不过扶人罢了;人就是第三者,是他人,所以妇人是伏于他人的;夫人是扶助他人的,自己没有独立性。”*时至今日,这种“伏”与“扶”仍广泛存在,只不过在形式上不断发生新变,比如宗法的规训逐渐过渡为“以爱之名”或“以家和为贵”等家庭伦理的隐秘约束。中国女性觉醒、解放、独立等思潮与运动已有百余年历史,取得了可观的成效。然而,在日常生活中,女性为谁而活,能否为自己而活,如何为自己而活,仍然是当下普遍存在的难题。换而言之,女性自立仍然任重而道远。

尹雪梅的形象之所以可贵,在于刘汀写出了她身上的自觉、妥协、挣扎、超越、再妥协。在“漫长的自觉”与“短暂的自证”中,小说刻画出尹雪梅的饱满、典型、复杂和独特:她是这一个尹雪梅,也是无数个尹雪梅;她是被忽略、被掏空的“这一个”,也是被忽略、被掏空的“这一群”;她是人人都爱的尹雪梅,也是许多人都不想成为的尹雪梅。行文至此,我忽然想起韩东的诗作《你见过大海》。稍作修改,似乎也可作为本文的结尾:

你需要尹雪梅

你想象过尹雪梅

你见过尹雪梅

也许你还喜欢尹雪梅

顶多是这样

你不情愿

成为尹雪梅

就是这样

人人都这样

注释:

*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