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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剧《汉宫秋》 继承传统意境与韵味的新古典之作
来源:文艺报 | 彭 维  2024年03月25日07:56

昆剧《汉宫秋》

昆剧《汉宫秋》

北方昆曲剧院新作昆剧《汉宫秋》日前落地首演。舞台之上,镂空设计的“破幽梦孤雁汉宫秋”全程竖排“二道幕”上,遒劲古朴的字体加古籍居右设计,昭示元曲大家马致远的绵长回响。改编本昆剧《汉宫秋》不拘俗套、重儒守礼、崇文尊古,剧作者王馗以匈汉和亲为大背景,以昭君出塞为核心事件,将汉元帝和王昭君的男女情爱线以及丑化王昭君画像的善恶正邪之间的斗争线利落剪除,破除了帝妃之恋、宵小之阻的俗套,对该剧时间、空间、情感又进行了高度集中与浓缩,主笔重构了汉元帝与王昭君在出塞态度上的几度错位与几度反转,在迂回盘旋中重新梳理历史长河中的历史事件,在人物发乎情、止乎礼的纠结隐忍中重新铺展开那个温柔敦厚的汉宫秋梦,在文韵绵延中把观众带回曾经的历史现场,以历史视角引发历史情境中的千古幽思与今时感悟。

剥离故事发乎情

该剧一主一配由老生、旦角担纲,以“无一字无来处”的考据精神填充历史底色,以“游宫”“饯行”“出塞”几个大的戏剧动作为主干索引,着墨于帝王与出使臣女之间丰富的内心情感的抒写与发掘,在心理变化的细腻丰富处做文章,尤其是从汉元帝角度出发,反复表达出历史情境中君王、个体的态度、思考与情感体验。全剧打破了常规由外在故事情节推动戏剧发展的老戏路,让汉元帝的内在心理与情感成为整个剧作的核心动力。老生与旦角配合的每个重点场都成为了心理大戏,把历史人物的刻骨体验与感悟写得层层叠叠、千回百转,造就了独属本剧的浓郁的文人抒情品格。

不见之见的矛盾。“游宫”是老生、旦角相识、相知、相离、相思的线头与发端,因此剧作者用心做了细致的层次铺排。汉元帝与昭君从各自历史身份、立场、态度出发,一个墙里一个墙外,以琵琶曲为联结,一个始而怨愤,一个初为不解;一个继而哀凄,一个因之怜悯,二者之间的解与不解、识与不识、见与不见层层铺展,既有戏剧动作的多次反转,也有戏剧情感的数度交错。剧作在“游宫”中以对立角度切近,“游宫”之“游”是有所游离与抗争,“宫”是红瓦高墙之下的身不由己。基于二人性情的定位与心理的几次反转,舞台物理空间与调度上的“隔”,有效延长放大了二者之间的矛盾关系,宫车銮铃的声效也数度隐喻,成为角色物理、心理双重间距的短短长长,成为他们无意间的靠近和无可奈何的渐行渐远。“游宫”完成的是两人的“不见之见”。

不舍之舍的离情。“饯别”是动作性很强的标题,古典且有情感暗示性,如同戏曲里常有的“哭坟”桥段,“哭”是各种形式化的哭、表演的哭,是大段唱腔、层层递进的哭,是回忆前情也是展望未来的哭,总之是动作之下浓郁的情感抒发与出口。“饯别”同样是表演性、抒情性极强的“饯”与“别”。“饯”在“别”前,“别”接“饯”后,都体现了戏曲程式的挥洒恣意,是艺术形式美的集中与爆发。其中,“饯”是该折第一个主要层次,戏剧动作与情感首先寄于“三杯酒”。君王发自肺腑祝愿将远行之人无路途颠沛,望她抵藩后守分寸不失仪,体贴她望乡处难托乡情,一支【步步娇】道尽心情。君王一杯一捱,出使女一酹一彷徨,再接【沉醉东风】双双表达去离之无奈伤感。之后接一段当面“说破”,两人共同完成对“出塞”之“愿”与“不愿”的再度反转与回归。整个“饯行”无论是信息量、情感的饱和度还是艺术的形式感都很充足。“别”是此折第二个主要层次,最出彩的就是灞桥旷野,君王淹留,一人主场独唱的一支【梅花酒】。原曲原词赋比兴通通用上,曲曲折折写哀景、伤离情。“饯别”两个层次,完成的是二人的“不舍之舍”。

破梦之梦的悲情。“秋塞”也是全剧最重要的段落。这个场次在各剧种中都有精彩呈现,且一般都是情节发展中的“明面”。在昆剧《汉宫秋》中,重要压轴“秋塞”则是汉元帝通天台上的大梦一场,是牵挂离人,在遥想中幻生的浪漫心理幻境。该剧虽将此段化简为两人一马,但表演形式上依然保持着灵活稳定的“三人”队形。汉元帝牵马是艺术的想象,是君王放下身段、体贴百姓的情感升华。从灞陵到分关再到雁门,一曲【长拍】咏汉家风物,感孤雁悲情,作为帝王和长者,他仁者爱人,爱昭君也爱百姓,在两难中感激、羞愧、坚持。山遥水远,昭君作为出使汉臣又是平凡女子的一曲黯然【短拍】,是大义为民、舍身为君,也是无奈凄婉、惆怅凄惶的被动中的主动。剧作高明处在于,即使到了终曲,【尾声·竹枝词】也没有简单地黑白对峙、粗暴地高下评判,而是俯下身切近历史,在精雕细镂的心理再现中引发观者的怀古幽思。“秋塞”是汉元帝明场饯别“一送”之后的暗场“二送”,是但愿长醉不愿醒的破梦之梦。

温柔敦厚止乎礼

该剧可谓继承了传统意境与韵味的新古典之作。全剧以情为主、以“秋”为题,秋林秋景赋秋声,文本与舞台有心追求的似是一种余音不散的悠长绵远与诗意隽永:故事情节单纯集中;曲词选改谨慎恰切;宫廷礼乐规矩雅正;场面仪式严肃端方;情感抒发发乎情、止乎礼,合于法度;整体品格讲究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求中正平和、温柔敦厚之中华古典审美意趣。

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离情被横笛”,原本最是苦,但该剧以历史为底,时处“南北安定,用武克伐,修文和亲”之际,如能和亲出塞,“汉匈百年恩怨,终归完结,大汉再无边塞之忧”。以此为背景,剧作将离情写得更加迂回婉转,体谅人心人情:汉元帝有仁君的升华与个体的抒怀,王昭君有平凡女子的哀怨,也有出使汉臣的道义担肩,双方从“游宫”的想见不敢见,到“饯行”的不舍之舍,到“秋塞”的破梦之梦,君王由送行而留驻,昭君从被动到主动,两人几番错位终又复位。故土难离、故人难留,二人的情感纠结难安,又迂回婉曲、隐忍克制。三杯薄酒,一杯更似一杯苦;一路行程,一程更比一程远;几曲离歌,一曲更胜一曲长,外在呈现依然在礼数之内,内在张力又都在约束之外,这应该也是中华古典精神之一脉相因吧。剧作以情取胜,胜在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收放有度、绵远悠长。

钟鼓之乐,琴瑟之仪。基于去情节化、从历史角度出发的文本特点,该剧的舞台呈现有别于一般的明面冲突和大节奏起伏,反倒以仪式编排营造出独特之境,在钟鼓之乐、琴瑟之仪中完成了大多数功能性的调度、转场,也带出了剧作美学范式上的小新意。除了主角、主配以及几个边缘人物外,汉朝仪仗、匈奴使臣、汉兵、侍从组成的几堂龙套确实发挥了很大的功能性作用。与极简的叙事风相配,舞台表现一方面注目主戏,做好编排,另一方面在仪仗排场上也做出了精心安排。首折元帝私人“游宫”,四人小銮驾稳重中带些潇洒惬意。二折“饯别”改以讲究的灯光、华美的服装、精致的道具和宫廷乐感十足的音乐衬托,肃穆不失大气,中正不失威严。“秋塞”前的秋仪不以激烈舞蹈博人眼球,只在后区通过女官相对舒阔的祭仪动作表演和舒缓的礼乐正声来传达雅颂之韵,秋仪表演是“秋”的点题,也是主人公神思梦会的交织点。仪仗在舞蹈与音乐的烘托下,以回归原始、相对简洁的仪式编排很好地烘托了双方隔山隔水的心理和情感。力避大场面调度和大冲突爆发的仪式铺排作为本剧特色,成为了主场之间的有效衔接与自如流转。

纵观全剧,该剧摒弃了以事主的写法,反以情胜。剧作将人物置于历史场景之中,以人物的心理波澜作为戏魂戏眼与戏线,显示出不同寻常的发掘与表达,也因此带来了剧作节奏和美学样式上的调整变化。该剧情感表达迂曲盘旋,表现样式上古朴典雅。作为脱胎于元杂剧《破幽梦孤雁汉宫秋》的当代《汉宫秋》,是内容上的反观、反叛与审慎反思,也是形式上的致敬、继承与小步前行。

(作者系国家京剧院创作和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