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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湖乡母地的精神回望
来源: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 龚文瑞  2024年03月15日08:30

我见过许多的湖,比如浙江的千岛湖和西湖、广东的万绿湖、湖南的洞庭湖、湖北的东湖、江苏的玄武湖、新疆的喀纳斯湖……这些湖泊风光旖旎、人文璀璨,都是风景之地,都有着深厚的文化内涵与相当的水域广度,一概显得宽阔、深邃而丰饶。但,它们多半是人工湖,至少是被人为地扩展了或减缩了的湖。一旦把它们与长江边浩浩汤汤的鄱阳湖来作比较,则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了。广袤的鄱阳湖,以八百里浩瀚气势构就一泓无与伦比的泱泱气象,在中华山川之林的姿态是第一大湖的傲然存在。

有趣的是,我崇拜的一些历史人物似乎都与鄱阳湖有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晋代高士陶渊明,当过江州司马的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乘着官船往南方贬谪路上风雨兼程的大学士苏轼,带着勤王大军与宁王朱宸濠决战于斯地的王阳明……这些风云人物在鄱阳湖的过往,让湖水有了诗意,让湖风有了柔情,让湖石有了风骨,让湖边有了故事。诚然,我的心目中,鄱阳湖是一片人文之湖、灵性之湖。它阅尽人间沧桑,见过春的花、夏的讯、秋的远帆、冬天的落星墩。

八百里鄱阳湖与万里长江和千里赣江及信江、抚河一以贯通,是一片真正的淼淼江湖。所谓江湖之远、庙堂之高,所谓闯荡江湖、恩怨情仇,鄱阳湖都可以给你答案。鄱阳湖,依偎着匡庐,用一汪深情柔化着大山的顽冥,用无边的季风把传奇的江湖故事遥遥传送。而鄱阳湖的岸畔呢,则散落着无数的人家,这些湖边人家一代代守着湖的荣枯,望着潮的起落,沐着湖风,听着涛声,送远帆,迎归客,见证着一幕幕岁月变迁,演绎着一埸埸悲欢离合,讲诉着一个个人家故事。

生于斯、长于斯的作家红弧最新出版的散文集《湖边》,便是这样一部以湖乡为底色的关于湖边人事的一阙低吟浅唱、一次精神回望、一种乡愁释放。

一、地域书写

红弧不愧是一位对文字驾驭娴熟的作家。《湖边》开篇第一句,就把人引入了大湖边的生活情景中——“细伢喃,哪里来,我在家婆喔里漾牛来。几莽的草,一尺长;几莽的水,一满塘!”作者就是在这样的歌谣里出生长大、离开故乡,并在这样的歌谣中开始寻找故乡的。

红弧所处的湖边,是鄱阳湖的一隅静水。“鄱阳湖似一位健硕的少女,一路奔驰。也许因为遇见屏峰山的秀色,便弯腰摆腿,也秀起风姿;湖水渐趋清澈舒缓,湖边的人们亲切呼她‘屏峰河’;水路沿山向东拐个弯,如少女环绕的手臂,便是人们嘴里津津乐道的‘屏峰湾’”“屏峰河边的手艺人,也让自己的梦乘着那些木制、藤制和篾制品,从屏峰河驶往越来越远的远方。寒来暑往,烟岚聚散,屏峰港逐渐在鄱阳湖沿岸声名鹊起”。

屏峰湾是鄱阳湖的一处美丽港湾,是大湖边的一处烟火旺盛之地。在水一方,蒹葭苍苍。湖边长大的作者满怀对鄱阳湖的热爱,用细腻的目光打量生养自己的湖乡,用诗意的文笔书写哺育自己的家园。也许是大湖的丰饶如斯,给予了作者轻舞飞扬的思绪和倾诉不完的题材或素材。在《湖边》,我们看到作者写亲人写人家写田园,写发生在湖边的一切人物事,写“九帮十八派在湖上叱咤风云,给屏峰港源源不断送来生机”,写“藜蒿,他们从中咀嚼出的,大概是中药的味道、湖的味道,也是他们性情中的野味”,写“一种叫作商陆的草药……这些生长于水边的草木,有着海绵一样的功效,它们张开嘴巴,如同吸收鄱阳湖边的风雨甘露,就能轻松驱除人体的湿气”……

故乡是作家永恒的题材。比如鲁迅笔下的百草园、三味书屋,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茶峒,莫言笔下的高密、红高粱……红弧的《湖边》也如此,字里行间尽是鄱阳湖边的人物事,比如九帮十八派、血吸虫、98洪水这些湖边往事,比如菖蒲艾、凤仙花、百日菊、雄黄粉、布谷鸟、蚕虫、纸船、龙船这些湖边之物,比如“哥是菖蒲来——姐是艾哟,五月端午哎——在一块哟”、“三月茵陈四月蒿, 五月六月当柴烧”、“栀子花,香又白,一朵戴在伢伢头上,一朵戴在姆妈头上”、“晴带雨伞,饱带饥粮”、“搭瓜墩”、“一九二九,霜风不出手”、“三九四九 冰上走”、“二十九的火,三十晚的灯”、“日有千人作揖,夜有万盏灯明”、“芭蕉叶,十个湾”这些湖边俚语,还有“那时候家门口还栽种美人蕉,花形亦如鸢尾,只是花朵更大气,颜色鲜艳,叶子类似芭蕉,便有了些许芭蕉的意象;下雨的时候,雨滴敲打在大如蒲扇的绿叶上,让人感到宁静和幸福。山上有酴醾花、木槿花,大约也都盛开在五月,而此时较远的鄱阳湖滩上,红的黄的小花开满湖滩,大多叫不出名字”这类活泼泼的湖乡情境……仿佛是大湖之子,生于斯长于斯的红弧,把湖边生长的与人或动物或植物有关的所有物事尽收囊中,揭橥生活的本相,透视人性人情,以一种恣意而自由的行状,把湖乡风情作了一回全景式地扫描。显然,《湖边》超越了文本本身,它呈现着风物志的厚重与人物记的纷繁,使得《湖边》具备了地域文化视阈下湖乡人的精神图谱的更为崇高的意义。

二、性灵书写

诚然,山川、田野、森林、雪原……山河大地处处都散淡着美。关键是如何表达与叙述,如何让笔下的家园呈现迥异于他乡的质地来。这也正是考验作家文字功力之所在。所幸的是,红弧很有才情,她的文笔充满了灵性与动感,她笔下的家园隽永而梦美,有故事更有生气。

我一边阅读红弧的《湖边》,一边想象作者在湖边的行状或情景,究竟是状若一个观察者,还是形似一个生活者呢?从《湖边》的文字叙述所呈现的画面来看,作者更似一个大湖之子,从一个居者的角度,看鄱阳湖的岁月变迁,听鄱阳湖的绵绵故事,写鄱阳湖的风花雪月,说鄱阳湖的人家故事。一切的呈现都诗意而灵动,缠绵而多情。阅读中,我忽然有一种感觉——生活在鄱阳湖边的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对湖乡的眷恋,对家园的情深。当大湖拍岸激起阵阵涛声,当大湖丰饶得一望无际或枯瘦得鹭飞草长……这种情景下似乎特别适合作家的出现,这个时候的书写让作家的灵性得以激活,文字间总有一种令人不忍罢读的文字力量在漾动着。

“生命本如一根苇草,立于广阔的天地之间,立于时光之中才是它的归宿。而我们的故乡,其实是一条行不尽的河流,是所有为一条温情之河而耕耘的人们,是他们脚下厚实的土地,丰收的稻禾,是忠诚的牛群,归来的候鸟,是一切等候我们和我们等候的爱。当然,等候在屏峰河边的,还有 一只狐和那首命中忘不了的白露霜雪般的诗歌。”“赣北的乡村,桃、梨和杏花开满春天,却没有一种花和栀子花一样如此亲近我们。栀子花芬芳浓烈,把我们装饰得如花一样美丽。”我喜欢这样素净而清丽的句子,为书中太多这样的优美文字和诗画语境而激赏!人生繁复,生活琐碎,视界由一个个细枝末节构成,牵牛花、栀子花、杏花、桃、梨、屏峰河、苇草、土地、稻禾、牛群、候鸟、狐……这些乡村最常见最普通的物,在作者笔下却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概如诗如画,一切琐碎的单调的平乏的瞬间就丰饶与灵动起来了。

我一向欣赏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这是一部描绘自然之美的作品,更是一部探索生活真谛、思考人类与自然关系的哲学著作。追求物质的当下,人们多为物役,往往迷失在繁忙和喧嚣中,以致忽视了生活的本质。我以为,红弧像梭罗一样,用自己的亲身体验为人们展现了一种自然、淳朴的湖乡生活场景,用文字营造出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美美与共的美好情境。有人说,在时光的深处,惟静心行走,不为纷繁的世界所动,不为世俗的眼光所惑,才能守住内心的宁静,让行走的脚步更加稳健、坚定。阅读《湖边》的过程,人们很容易就沉浸到这种恬静、美好的读书情境中。

无疑,阅读是一次生活的新发现,是生命的豁然开朗。我以为,红弧的文字世界,是一个由她自己营造的婉约清新的世外桃源,里面有一种因作者而重现的来自湖乡深处的乡愁情愫,这种情愫是作者对大湖一隅的乡村物事的切身体悟,这种体悟抵达到了或静谧或焦虑或感动或疼痛的极致状态,以致作者能够如此细腻、精准地予以表达或倾诉。

另外,《湖边》给人很强烈的一个感觉,作者写湖乡的故人或往事,其实就是在通过写作给自己打开一个让灵魂得以释放的通道。这种有着对灵魂安抚意义的写作,情形上表现在叙述中对一个个情境的再现与倾诉,内里则是对生命个体的一种最大的尊重。这与尼采所说的“不能听命于自己者,就要受命于他人”的观点是一致的。作家是文字驾驭的能手,其最大的意义在于我手写我心,即顺从内心的意愿与表达欲望,书写与记录人生或生活,这是对自己最大的尊重,对自然与生命最大的尊重。

三、精神书写

对家园的眷念,必定是对岁月往事的一种回放。而这种回放也必定是富有情感与质地的,所以说红弧的书写是精神回望、精神书写。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惟有热爱,才有记忆、回放与回望。红弧的《湖边》,每一篇什,甚至每一字里行间都满是对家园的精神眷念与岁月回想。这种用情感唤醒的乡土记忆,用文字描绘的湖边故事,经过作家情感的浸润或濡染,使得一切景语皆情语,使得寄寓于作家情感深处的那种真切的生命体验或感悟,成为一次富有精神旨趣的溯源之旅,成为释放生命灵性的一次灵魂放飞。

显然,湖乡屏峰湾是作家的母地。茅几街、屏峰港、湖口渡、梅家洲、涂家涧、发香涧、孝先涧、姑塘、水上茶道这些乡村地方,爷爷、奶奶、姆妈、妹妹、大伯、舅舅、大姨、三姨、小姨、表兄妹、小春姐这些乡土人物,蒹葭苍苍、菖蒲艾、栀子花、布谷声声、花未了、稻子黄了的时候、数九的日子、又见蓼花红、风雨梅洲渡这些乡情故事……故土上生长与逝去的一切人物事,有机地构筑了作家的精神殿堂,故乡的风土、风情、风物、风景,烛照了作家的心灵屋宇,也成为作家取之不尽的精神滋养。而精神的富庶,其结果必然是文字的激情流湍。于湖边长大的红弧来说,必然是源源不止的对大湖的深情叙述。

我以为,一切的出发都是从原点启程,也都是要回归原点的。湖边的任何陆地,包括陆地上的田园、树木、屋舍、人家,都是湖的彼岸。彼岸,是纵横江湖的起点,也是江湖回归的宿地。假若说八百里鄱阳湖养育了鄱湖人的江湖侠义与豪迈大气,八百里之外更广袤的湖边岸畔则养育了鄱湖人的沉稳内敛与柔情万丈。收到样书时,我在想作家为什么要将书名定之为《湖边》?鄱阳湖浩瀚无边,鄱阳湖的一切要么沉淀于湖底,要么复归到岸畔。所以,湖边是最好的观察、探寻和叙述鄱阳湖的所在。作者正是以这样一种文化视角,伫立湖边,以生活者的姿态,亲切地凝望大湖,深情地注视脚下的家园,不遗余力地书写湖边积蕴的与鄱阳湖有关的点点滴滴。

此外,我还注意到一点,作者关于鄱阳湖的表述并不直接,但鄱阳湖对湖边人家的影响是深远的,对作家的影响是深远的。“湖面的风依然一日日送过来”、“阳光撑开大花伞,鄱阳湖的风把天吹得又大又空”、“鄱阳湖似一位健硕的少女”、“立夏之后,湖风变得和畅”、“要是赶上夏汛,鄱阳湖的身子胖起来,湖水一夜之间漫到田里”、“二十年前的夜晚, 你能见到洲上渔火点点,渔舟栖息岸边的景象。它在对岸的繁华之外,独守自己一份宁静。那时渡口两岸的清晨醒得特别早,渡边渔家女的捣衣声清朗可闻,栖于梅家洲的渔人清早就将渔船驶过对岸,到湖口的早市分销了一夜的收获”、“有人和我一样,看尽繁华心如止水。其实一切看起来不动的水,只要是清澈的,它依旧在自我换气,顽强而努力地活着,一如平静的鄱阳湖水。这不但是湖边人特有的特质,这是中国人流动的、血脉里的基因。”这种不经意的对鄱阳湖的描述,写实且有画面感,诗意却不失思考,较之那些直接写鄱阳湖的大块文章似乎显得别有一番情致。

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彦说:“根扎得深些,才能更好仰望星空。这句话对阅读、写作、人生同样适用。”一般来说,在一个领域挖的多深,立的便有多高。十多年前,在九江认识了红弧,之后只见过一两次面,但通过网络却读过她不少文章,眼见她的作品如同拔节的春竹或似那川水一般,呈现活泼泼、勃勃然的样子,令人大为激赏。将这些文字置于散文殿堂,必然会散发出自己特有的光芒。我以为,红弧的笔端正显现着一种力量——即,不仅仅是以她诗性的文字打动人,更是被其生动的叙述引领进一种令人陶然的情境中,让人心的躁动归于平和,外来的扰乱化于内静。试想,文笔如此之魅,是不是意味着作者已然自成一派了?!期待红弧更多佳著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