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小说的叙事艺术:不动声色及其他
祥夫老师是个高产的作家,每年都有高质量的作品发表。我读大学时初次接触到他的作品,是他获鲁奖的短篇小说《上边》。那时我的阅读经验有限,对小说的理解也简单,认为小说就是讲故事,读小说就是读故事,因此,即便读《红楼梦》也会跳过那些诗词歌赋,只跟着情节一路小跑。还有更夸张的经历,阅读《平凡的世界》的时候,为了更高效地获得故事,凡是和孙家人无关的情节统统被我跳过了。因此,在读到《上边》时颇为吃惊,心底盘亘着一个大大的问号,一如马尔克斯在阅读《变形记》时的那句喟叹——天呐,小说还可以这样写吗?没有故事的小说还是小说吗?
《上边》给我的感觉就像一幅针脚绵密的刺绣,绣的却不是诗情画意的江南,是粗粝的晋北山村。这粗粝又是暖调的,作家用看似漫不经心的笔触,不动声色地叙述了一对固守村庄不愿搬迁的老夫妻的日常,极具生活质感。读这种小说是需要一点儿心力的。多年前我还在上海做白领,周末常去参加各种读会书,有一次大家阅读的是迟子建短篇小说《清水洗尘》。轮流发言环节,《上海文学》一位退休编辑认为,假如中国的所有读者都懂得欣赏这类小说,中国人的审美水平会提高一大截。这种赞美也是我想送给祥夫老师的,在我看来他的小说都是精致的艺术品,近乎于晶莹剔透。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上边》里的一个细节,儿子返城那天,因为厕所刚刷了水泥不能用,儿子便站在院子里撒了泡尿,结果,他走后,母亲就用一个盆子把那地方牢牢地盖住了,一直盖了半个多月。每想起这个细节,心中都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疼。
后来又陆续读到祥夫老师的《婚宴》《我爱臭豆腐》《五张犁》等,全是没有故事的短篇小说,尤其是那个《婚宴》,简直让我不忍释卷。这种小说我写不了,即便把那些原始材料原封不动地送给我,我也只有抱着材料痛哭流涕的份。这种感觉就像当年读完阿城的《棋王》,只能在心里默默感叹:我这辈子也写不出来这种小说。每个作家都有自己建构世界的方式,这受控于作家本人的审美和心性。
这么说,似乎祥夫老师是个不爱讲故事的作家,当然不是,事实上,他不仅爱讲故事,还总是能把故事讲得妙趣横生,尤其是他的那些中篇小说,像《风月无边》《一粒微尘》,其厚重程度不输长篇。祥夫老师的中篇小说新作《西北有高楼》,讲述的是发生在一个单位大院的事,尽管故事背景是城市,但底色却是乡土的,人物骨子里都是农民,都有着浓厚的小农意识,这大概正是鲁迅先生批判的民族劣根性,笑人无气人有。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些都是人类共性,不是哪个阶层的专属,能够肯定的是,那种根深蒂固的传宗接代的观念确实是沿着古老农耕文明一路流淌到了今天,倘若一个女性生不出男孩,就会被认为亏欠了全世界,婆家会觉得她是个没用的畜生,罪该万死。《西北有高楼》里就有这样的两户人家。其中张家一连生了四胎都是女儿,后来运动来了,张家的男人被抓。自己没生出儿子来,再加上男人被抓,张家女人绝望之下抱着尚未满月的四妞跳楼,当场死亡,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四妞却侥幸活了下来。好心的邻居帮大妞找了一份工作,结果遭到诱奸,还怀了孕,后来生下了个大胖小子,结果老张就像自己得了个儿子似的激动得又是哭又是笑。祥夫老师的小说里大量充斥着这种意外的转折,转折之中又让人感到苦涩、沉甸甸的。
中篇小说不同于短篇小说的地方在于它需要有个更加阔大的故事支撑。《西北有高楼》的时间跨度长达二十余年,从女主角大妞家的第一次变故(母亲跳楼),一直到大妞的孩子丢失的十一年后。时间像一条藤蔓,情节是藤蔓上的瓜,如何安排这些瓜的位置,考验的便是作家对节奏的掌控能力。《西北有高楼》分为七个部分。每一部分的篇幅不一样。叙事学理论将小说里的时间分为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二者之间存在三种关系,大于、小于、等于。故事时间跨度大,叙述的字数却少,这种段落的节奏就快,反之则慢。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西北有高楼》的快慢节奏非常有深意。
在塑造人物方面祥夫老师很有自己的一套,无论是作品中的核心人物还是次要人物,只需三言两语形象情态便会跃然纸上,既真实粗砺又妙趣横生。
大妞是个智障女。像《上边》里的刘子瑞女人固守着“上边”一样,大妞也固守着一栋待拆迁的楼房,哪怕水电暖全被切断,哪怕遇到了一个极寒的冬天,大妞也绝不搬家。“她怕‘小萨’回来找不到家。”大妞是一个本就少和外界交流又因儿子被拐更加与世隔绝的悲苦的母亲形象。我没法不想到祥夫老师的短篇小说《桥》里的父亲老宋和《五张犁》里那个没有名字的老人,他们执拗、撞南墙也不回头,有一种悲剧性的傻气。
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中不乏傻子形象,作家借助其身上未受污染的生命原初体验,来表现对现实世界更真实更深刻的思考。在叙事功能上,傻子视角的使用可以大大增加叙事的自由度,毕竟,傻子之所以是傻子,就在于他的想法和行为完全不受现实生活逻辑的羁绊,作家能够天马行空。
《西北有高楼》里的智障女大妞大约四十来岁,却还梳着两条辫子,她的标志性动作是呆呆地坐着,两只手摊平放在自己的两条腿上,手心朝上。多么棒的细节,好的细节总是一方面是写实的,另一方面又充满象征性。一个正常人端坐的时候手心都是贴在腿上面的,手心朝上就比较反常,除了大妞,还有寺庙的那些佛像。据说这个手势叫做“如愿印”,具有慈悲之意,表示佛能使众生祈求之愿实现。这个梳着两条辫子的智障女大妞坐在我们对面,俨然一尊肃穆的佛。但,这尊“佛”却不是放在庙宇里给人瞻仰礼拜的,而是作为一个最简单、纯粹的人映照着周围每一个世人。
许锁凤恐怕是《西北有高楼》里塑造的最成功、最立体的一个人物。许锁凤的丈夫王大义有个口头语——“世界观”,因为总是把这个词挂在嘴上,人们背地里都喊王大义“世界观”。许锁凤和王大义都是极具正义感的人,这夫妻俩真是心性相通。王大义死后,许锁凤便从亡夫那里接续了这句口头语,无论是开心还是生气,总是把“世界观”挂在嘴角,慨叹着:“我的世界观变喽,我的世界观变喽……”许锁凤是个极具热心肠的善良之人,要不是有她和王大义帮衬着,大妞可能不会一直熬过来。有魅力的是许锁凤也有“霸道蛮横”的地方。这表现在处理大妞和李红旗的那件事情上,因为李红旗不愿承认他和大妞是在搞对象并且准备结婚,许锁凤便气不打一处来,教大妞说是李红旗强奸了她,并且一字一句地说给大妞:“你就说你不愿意做那事,是他强迫的。”甚至细致入微到,强迫的“迫”要发“pai”的音,因为许锁凤是东北人,把“迫”字读成“pai”。这导致遇到“严打”的李红旗被枪毙。恰恰是这种正反两面的塑造,使许锁凤这个人物血肉更丰满了起来。
作品中另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是朱姨。这是个多嘴的女人,多嘴,偏偏又爱打听事,因此,关于这个家属院里的事情,没有她不知道的。通常这种人还爱搬弄是非,唯恐天下不乱。这让我想起了冯骥才先生的名篇《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里那个上蹿下跳的小丑似的人物,裁缝老婆。要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坏人可能也是不对的,有些人就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坏。冯先生的小说让我们确认了这一点。但,祥夫老师笔下的朱姨却不是裁缝老婆的那种坏,她的坏似乎又不是坏,而是性格、秉性使然。虽然就是她的一次多嘴,直接击垮了大妞母亲的生命。这个朱姨的性格又非常丰富,后来她又俨然成为老年广场舞的明星……
其他人物虽然着墨不多,但也都是各有各的特点,比如住在一楼的老吕和老吕的女人。老吕喜欢养鸡,还爱吃干带鱼,买来的带鱼,洗干净,去头,剖肚,挂在晾衣绳上等着风干。就是这样一个老吕,却因为女人一直没生出儿子来就打老婆,而且总是在半夜打。他老婆则是“死死咬住牙不让自己叫出声”,只有在老吕出差不在家的时候,她才敢肆无忌惮地哭……
祥夫老师从外貌、语言、语气、神态、行为、心理等方面全方位塑造人物形象,同时还擅长使用重复的艺术手法。比如,大妞的标志性动作、许锁凤眼皮跳等在作品中反复出现,增加读者对这一人物的深刻感受。美国当代批评家J·希利斯·米勒将重复分为词汇、修辞、隐喻等语言成分的重复和事件、情节、人物、主题等故事层面的重复。这些重复的元素组成了作品的内在结构,也决定了作品与外部因素的多样化关系。实际上,作品的多重含义恰恰就来自于诸种重复现象的组合。
关于人物的情感表达,祥夫老师很喜欢反着写,比如发现王大义意外死亡后,妻子许锁凤不是扑在尸体上放声大哭,而是笑,“人们突然听到了许锁凤尖利的笑声,许锁凤也说不上自己是怎么了,她一进屋一看见王大义光光地躺在那里的样子就想笑,她管不住自己了,她就直接笑了出来,她一直笑一直笑……”笑着笑着,便浑身一软,瘫倒了。某次,导演李少红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到徒弟杨幂,认为杨幂的演技不行,快乐就是哈哈哈,痛苦就是哇哇哇,她的表演是不过脑子的。其实,作家塑造人物和演员塑造人物是同一性质的工作,除了细腻、真实,还必须要有一点儿新的感受或发现。
我还注意到一个现象,祥夫老师很少用心理剖析的方式大篇幅刻画人物心理,而是通过人物对话、独白、行为等侧面描写来暗示人物的心理状态或变化。在短篇小说《上边》里,母亲看儿子干活,自己的嘴巴会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是暗暗给儿子使劲呢,还是在心里感慨着什么呢?作者故意不说透,读者只能自己猜。还有母亲拽过一个盆子把儿子撒尿的地方盖起来,也没有任何心理刻画,这种沉默的爱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在《西北有高楼》里祥夫老师依然延续了这种含蓄的风格。例如,老张女人喊朱姨去买菜的时候,听到老吕的女人在家里哭,两个人便有一段对话。老张女人最后说了一句“做女人真麻烦”。还有,大妞生了个儿子,父亲老张高兴,就去商店给女儿买鸡蛋,结果得意忘形,把女儿生儿子的事情告诉了老吕女人,俗话说,守着矮人别说矮话,结果大受刺激的老吕女人连红糖都称不了了,撒了一地。她自己跑到了洗手间半天没出来,还一个字一个字地自言自语,“我让你高兴!我让你高兴!”这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除了妒忌,还会有什么预谋?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能靠猜测,人物的意识世界被刻意隐去了,留给读者参与的空间就大,这和中国古典文学含蓄隽永的美学追求是一脉相承的。
悲苦贯穿《西北有高楼》的全篇,最后的温暖来的太突然……祥夫老师的小说就像一条不动声色的河,在什么地方拐弯,什么地方急促,什么地方平缓,什么地方急转直下,最终又流淌到什么地方去,你完全猜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