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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温度的文学史写作——读李洪华著《江西当代文学史(1978——2018)》
来源:《创作评谭》 | 刘 华  2024年03月13日08:46

李洪华的《江西当代文学史(1978—2018)》(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23)是一部直面当下、瞻望未来的文学史,一部会成长的文学史。

它所回顾的历史,其实并不长,甚至,放在历史长河中远眺,那只是短短一截粼粼波光而已。1978年至2018年,此书将时间跨度定义为“近四十年”。近四十年,却是江西文学崛起、发展并走向繁荣的至关重要的时期。

伴随着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的春风,江西文学与中国文学一道迎来生机勃发的新时期,把新时期初始的20世纪80年代概括为“江西文学的崛起阶段”,再恰切不过了。而崛起的重要标志,便是题材的广泛多样。在这里,题材话题不仅仅是相对过去三十年革命历史题材创作“独领风骚”的状况而言。更重要的是,江西文学的进步恰恰是由作家们摆脱模式化政治化的束缚,获得选择题材的极大勇气和广阔空间,突破一个个禁区,一大批中青年作家携着反映现实生活的力作崛起于文坛而开始的。

文学崛起的20世纪80年代,表现最为活跃并取得丰硕成果的是小说创作。江西作家立足生活的土壤,虽依然不乏对革命历史的钟情,但更多的笔墨开始倾注自己对社会的关注、对现实的热情。他们坚持现实主义精神和创作方法,写真实,含真意,表真情,作品多有对现实问题的种种思考、对人生忧患和人的生存状态的深沉描述、对生命价值的弘扬和追求、对变革现实和改造环境的热烈进取。红土地上的丘陵山冈不再是局囿视野的屏障,而成为作家审视现实、把握时代的坚实支点。正如此书作者李洪华所言:“江西小说创作在题材内容上不断开拓,在艺术风格上更趋多元,尤其是在乡土小说创作和革命历史书写方面形成了‘两峰并峙’的局面,并在全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同样,诗人的思维空间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拓展,主体意识不断强化。诗的表现对象呈现出多样化趋势,改变了以革命历史题材为主导的传统。日月星辰与自然山水,历史痕迹与现实生相,心灵真实的想象与迷离的幻觉,都在诗人笔下得到了生动酣畅的表现。报告文学紧跟时代步伐,及时反映改革开放过程中出现的各种社会问题或典型人物,创作出多部有社会影响力的作品。一批实力强劲的儿童文学作家,则以不凡的创作实绩,推动了江西儿童文学创作的长足进步。

我曾把1990年代概括为:江西文学的稳健发展阶段。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生产力的进一步解放,文学事业获得了进步和繁荣的新机遇,社会转型时期丰富复杂的现实生活和同样丰富微妙的心灵世界,为作家提供了纵横笔墨的广阔天地,文学创作日益呈现出日常化、个人化发展的多元共生局面。与此同时,文学又遭遇令其相当困窘的挑战。这种挑战不啻是对文学信念的淘洗和净化,对于怀揣“文学赣军”的愿望而集结、正在逐渐成长壮大的江西文学队伍来说,更是严峻的考验。令人欣慰的是,这支队伍中的大多数,面对滚滚商潮的诱惑和冲击,依然矢志不移地实践文学理想,保持甘于清贫和寂寞的创作心境,辛勤耕耘,锐意创造,以匠心营构自己的精神家园。

品味90年代的文学,我以为,姹紫嫣红的个性张扬是这一阶段最为动人的风景。老一辈作家笔锋犹健,不断有新作问世;崛起于新时期以来的中青年作家、诗人日臻成熟,成为推动文学持续发展的中坚力量,这一阶段的代表作品多出自他们的手笔。如李洪华所言:“素来稳健持重的江西文学不断突破局限,开拓视野,贴近生活,塑造个性,不但立足于赣鄱大地,书写了独具魅力的本土文化,而且开始走向全国,成为当代文坛一道不可忽视的亮丽风景。”是的,在这一阶段,审美风格和文学技巧的异彩纷呈,是以前无法比拟的。作家的个性追求,与坚执的文学信念、沉着的创作态度相对应,呈示出稳健的特征。这批中青年作家勇于探索和创新,力图标新立异,但他们新异的个性一般建构在对社会对人生的独特思考之上。江西文学充溢的现实主义精神和在形式、风格、手法、语言等方面丰富发展的个性化,颇可以说明,在文坛“实验场”式的众声喧哗中,江西作家冷静地思辨着、甄别着,理智取舍而不随波逐流,大胆创新而不哗众取宠。个性追求的稳健,还突出地体现为坚持自我,在坚持之中学习、借鉴,在坚持之中不断调整,从而丰富自我、超越自我。

进入新世纪,江西文学进入了走向繁荣的新阶段。我以为,这一新阶段以一批出手不凡的新人闪亮登场甚至集体亮相为显著特征。与之紧密相伴的突出进步,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小说创作在生活的广度、思想的深度和艺术的高度等方面取得可喜成就;关注底层生活、充溢人文气韵、追求诗性品格、呈现多样面貌的江西“散文热”,悄然酝酿于1990年代,欣然勃发于这一时期,以至于形成全国关注的“江西散文现象”;诗歌呈现出群体崛起的发展态势,江西诗群形象日益清晰;网络文学异军突起,发展强劲,成绩斐然。正如本书的表述:“一大批中青年作家成为江西文学创作的生力军,无论是题材内容还是艺术风格,都呈现出‘千山竞秀’的文学景观。”

所谓“直面当下”,乃指这部文学史的研究对象,重点是江西文学当下的创作、当下的作家,这些作家中的绝大多数仍然是当下江西文学的在场者。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李洪华在铺展江西近四十年的创作史时,对当下创作活跃、成就突出的中青年作家给予了足够的重视,被其列为重要作家以专节评述的,多达三十人左右,其中多为“70后”“80后”。由此可见,这的确是一部会成长的文学史。

这是一部回顾发展、启示现今的文学史,一部有愿景的文学史。

江西作家是可敬的一代又一代、一群又一群,他们勤恳、奋勉、诚实。尤为可贵的是,他们同行相友、相亲,相互发现并相互喝彩,共同营造了矢志笔耕、砥砺前行的良好氛围。回望近四十年的发展历程,可以清晰地看到江西作家与时代和人民一道前进的身影。正确地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社会,透过错综复杂的社会现象和现实矛盾,准确地把握时代的脉搏,生动反映、深刻揭示生活的本质,改善人的情感生活,完善人的道德理想,护卫人的精神价值,始终被他们视作天职和使命。出于固守的社会责任感和文学精神,江西作家不乏贴近现实、关注时代的热情,江西创作也不乏反映变革生活的火热之作。然而,由作家的思维路径、价值趋向、判断角度来看,他们真诚地拥抱时代却不浮躁,自觉地投入现实却不趋时媚俗。他们的创作态度是严谨的,绝少游戏感也绝少轻浮状,整体上显示出一种庄重的风度。江西作家长于对社会、人生作冷静的思考,力图以独特的思想映照现实、叩问历史、开掘生活的底蕴。他们沉着地表现当代人的生存状态、生活命运和情感生活,执意于追寻人生价值,探究人的灵魂世界。江西作家的沉着大约与传统的集体心理有关。这种沉重,虽有其负面影响,比如多了几分稳重少了几分激越,多了几分淳厚少了几分敏锐,然而,沉着,无疑是成就无愧于时代的大气之作所必需的。

从“独领风骚”到“两峰并峙”,再到“千山竞秀”,正是江西当代文学留下的鲜明的创作史轨迹。探访这条轨迹,不难发现文学工作对于“史”的意义。比如,曾经并峙着的“双峰”,即乡土小说创作和革命历史书写。无疑,它们的耸立主要得益于作家的努力,然而,与省文联、省作协的长期培育不无关系。江西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直至2011年,先后三次召开有规模、上档次的全国革命历史题材创作研讨会,《星火》甚至一度改为革命历史题材创作专刊。至于农村题材创作,则始终在80年代的文学工作视野内,省作协和《星火》多次召开研讨会并予以大力扶持。又如,诞生于60年代初期的谷雨诗会,“文革”中断后于1980年恢复,一年一度,延续至今。江西谷雨诗会是一代代诗人起步的平台、成长的舞台、竞秀的讲台,而且,经年历久,深刻影响了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从而,由诗人的盛大节日蔓延发展为遍及江西大地的崭新的文化习俗。再如,“江西散文现象”之所以能够成为一道亮丽景象,理当归功于文学组织部门的齐心协力。省文联、省作协和江西散文学会以及有关报刊,频频开展散文研讨,既为江西散文造势,更为江西创作把脉,并通过组织采风、建立创作基地、出版创作丛书等各种举措,集结起一支实力整齐、人数众多、梯队呈现的创作队伍。“江西散文现象”的形成,为各种体裁的创作提供了有益启示。我甚至觉得,江西散文创作引人入胜的内在,比如,创新意识、现代意识和觉醒了的个性意识、多样意识,对于一向沉稳的江西文学来说,其意义也是不可小觑的。此外,我必须提及省文联、省作协面向新世纪举办的早春笔会,其背景是青黄不接的现实(从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离开江西的作家之多,恐后人难以想象,仅《星火》的重点小说作者便有二十位),笔会的主人公为全省的青年作者,包括不少已经搁笔的作者。而在二十年后,放眼望去,江西创作骨干队伍多有“早春面孔”。一次笔会,充其量只是一次集结。殊不知,它能唤醒,它有唤醒的力量。

回望来时路,有欢喜,有欣慰,也有遗憾和不安。放在中国当代文学整体格局中考察,毋庸讳言,江西作家的整体实力尚显薄弱,缺少在全国文坛具有重要影响的领军人物,缺少能够出现于全国性文学大奖的江西身影,小说创作后继乏人,等等。此书对诸多不尽如人意处的认识,也是江西文学界的共识。而且,这一共识几乎成了近四十年每每总结创作时的老生常谈。所谓“不尽如人意处”,其实只是表象而已,它的内在一定是充足的、深刻的,一旦把那些因素挖掘出来,当是能够启人心智的。当然,对此,无论作家、评论家,还是文学组织工作者,每个人都应该有各自的答案。

或许可以说,这部书中的作家论,已经从各个侧面指向了答案,同时,也指向了江西文学的愿景。

这是一个人亲历且亲为的文学史写作,是有温度的文学史写作。

所谓亲历,指的是,近四十年来,此书作者李洪华一直置身于江西的文学现场,与江西文坛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他大概是距离作家最近的评论家了,或者说,他就在一拨拨作家的中间,就在一场场活动的席间。长期以来,他始终是江西文学事业的一位参与者、建设者、思想者,而不仅仅是见证人,更不是旁观者。身为大学教授,在承担繁重的教学和科研任务之余,倾尽心力,去关注和思索中国文学的风云流变,来考察和审视江西文学的来龙去脉,以扎扎实实的担当来履行使命和责任,以辛勤耕耘的成果来表达热爱和追求,这样的评论家是值得尊敬的。

所谓亲为,指的是,这洋洋洒洒的三十多万字,全部出自李洪华手笔。它以深厚的文学理论学养为依托,以宽阔的中国当代文学视野为参照,以长期积累的江西文学研究为基础,以风格别具的文艺批评笔墨为手段,对近四十年的江西文学发展历史做出了真实的描述和科学的概括。这部时间跨度并不长的文学史,以作家论见长,或可窥见作者受囿于地方性、时间性的智慧和策略。其可贵处在于,通读作者怀揣真挚情感的如数家珍,不难看出,无论创作史的综述还是重要作家的评述,都是李洪华长期关注、倾心研究的结晶。尤其作家论部分,甚至可以清晰反映评论家与创作的距离,那是气息相通的距离,是一以贯之的贴近,所以,才能对作家的成长轨迹、创作特色和作品价值做出真切描述和独到判断。

所以,李洪华让自己的文字有了温度。当然,正因为它是一个人亲历且亲为的写作,难免受制于一个人的所及而留下缺憾。不过,不要紧,记住——这是一部会成长的文学史。

(作者单位:江西省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