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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中之“岛”与雪隐于“雪” ​——孙频小说的“伪装术”与“异质性”
来源:《钟山》 | 钟媛  2024年03月13日08:43

“雪隐于雪”?有意思的题目,甚至还有几分禅味,一种“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寂廖扑面而来,但似乎又含了几分神秘——我似乎已经嗅到了几分关于作者的气息。

起笔叙事毫无延宕,父亲、小船、六极岛、“我”,入文首段便交代了系列关键因素,但简洁之后是密密匝匝的描写——关于“岛”——一个意象性的环境开始呈现:

岛周边覆盖着一圈浓密的红树林,红树是一种会行走的树,它们会在岛上很自在地漫游,所以岛上最不缺的就是红树。里面栖息着物阜民熙的水鸟家族,人一走进红树林,就像踩到了早已埋伏在那里的鸟雷,会惊起极为壮观的水鸟烟花,烟花在整个小岛上空轰然绽放,像在庆祝什么盛大的节日。

细腻的笔调、考究的用词与丰富繁盛的热带景象,在描述关于“六极岛”与“我的父亲”为主线的故事周围环绕,第一人称的个人化叙事带来浓郁的抒情基调,而紧接着“红树林”后,“椰子像人头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牛风筝”、“伞带着人一起变成热气球飞走”,种种神奇而陌生化的“岛景”在读者的头脑中铺开。基于叙事景象形成的神秘感,与文题中的“雪”形成鲜明反差的同时,也在塑造悬念。

于是我耐心地跟随着写作者与讲述者的脚步进入这个“岛”世界,我想知道作者准备如何推进这个故事。伴随着不断亮出的景象或人物(无论是活到一百岁还能骑摩托的老太太,还是“海龙王 ”),“岛”的神秘性与异质性在孙频笔下被有意营造,而与此同时展开的,是关于父亲的故事。一个曾试图摆脱岛民身份最后又主动回到岛上、一个痴迷文学但毫无所成的“边缘人”,在岛上成功写作了生命终点之前最后一本小说《岛》,署名“慕连”。为了安葬父亲也为了重新认识父亲,“我”开始上岛。在岛上我遇见老崔、漂亮的民宿老板娘、寻找父亲的慕晓,并与他们玩起了类似于密室的游戏,岛上的每个人都带着秘密,但在秘密的讲述秘密的过程中,“我”惊奇地发现,“我”的父亲与“慕晓”的“父亲”,因为“慕连”和“慕连”写作的《岛》居然出现了重叠——同样都是“作家”,同样都叫“慕连”(只是一个是笔名,一个是真名),同样被认为写作了《岛》,同样为了上六极岛寻找“父亲”或了解父亲,“我”与“慕晓”之间形成了一种有趣的镜像。而真正的“慕连”去哪里了?小说再次建构出明线上的悬疑与悬念,同时,还留下了文本《岛》中神秘消失的人物。于是,三重注视的结构生成——读者在看“我”讲述的关于父亲和岛的故事,读者在看“我”在看父亲留下的小说《岛》中的故事,读者在看“我”在看《岛》里父亲看到并写下的现实中岛上发生的故事——六极岛的藏匿感与父亲写作的“岛中之《岛》”的神秘感形成了该小说的叙事基调,如俄罗斯套娃一般,悬疑层层渗透,刺探逐渐深入,小人物的相互讲述藏着他们精神的隐疾与忧伤,而父亲在临死之前提到的“雪”与慕晓父亲“慕连”北方习以为常的“雪”形成对照,也与题目形成呼应,“岛中之《岛》”与“雪隐于雪”在文本与副文本中间完成小说叙事动力的内循环与“互文本”。

至此,我有了一种武断式的感觉,孙频小说的艺术个性是由语言供养的,这种预感在我阅读的过程中不断回荡。这句话听起来像句废话,哪个作家小说个性的形成不是从文字中生发、雕塑出来的呢?细究之,这中间还是有着微妙的差别。譬如老舍语言的通俗简劲、幽默亲切;譬如鲁迅小说的冷峻凝练、深刻锐利;又如莫言狂欢魔幻、汪洋恣意的语言风格,在语言冷暖、癖好之后有着一个作家的写作个性,而那些语言所建构的叙事结构、提供的感觉也会冥冥之中暗示出作家写作的归途。但孙频与上面三个作家之间的叙事动力或讲故事的方法最明显的不同在于:他们在故事的营构上,在戏剧冲突语言的叙述上,是内生的,是与广阔社会生活交融的;而孙频喜欢在人性的撕裂与细致描写中有意建构内部的尖锐冲突,将社会内容退回背景,同时将这种人性书写与叙事放入自然、回归齐物之境。质言之,直觉告诉我,孙频小说的风格有着一种含混但又明晰的特质,她的小说通过精致细腻的词语构架出来了一种区别于日常生活的神秘感与异质性,这既是孙频小说虚构的推进手段,也是她个体风格所着意经营的所在。因此,在“讲故事”的层面,孙频是潜伏的、隐约的,而在由语言所经营的意境、意向与隐喻性层面,孙频是着力的、显在的、审美的。孙频通过“退”与“隐”达到文本的奇妙平衡,这是孙频写作的“伪装术”,也构成她小说文本的“异质性”。

这种感觉在孙频的《我们骑鲸而去》《以鸟兽之名》《骑白马者》《天物墟》等作品也有体现。孙频是如此痴迷于“被放逐”或“归隐”的游戏,她在《我们骑鲸而去》中将老周、王文兰和“我”放逐孤岛上,当“孤岛游戏”最后只剩下王文兰时,孙频为幻想者与边缘人造了个虚空的梦。在《骑白马者》中,“我”走出大山又回归大山,回到这里看到了一个几近废墟的“江南园林”,也是在寻找“田利生”的过程中,“我”成为继其之后的造梦者与归隐者。在《以鸟兽之名》中,游小龙在鸟兽草木之中寻找他的寄托,而《天物墟》中的永钧埋葬了父亲,也重新回归了山林。孙频不断写作“退”与“隐”这样的主题,钟情于写作边缘人与现实生活中的梦呓者、零余者,让这些边缘人一定程度脱离俗世生活、进入自然器物空间重获尊严,这是她性情所致,这也是她个人写作的所长,同时也反映出这个时代中个人存在主义式的孤岛命运。

小说是迷人的,但现在小说越来越难写了(我相信,这是当下绝大部分作家们的普遍心声)。在虚构的世界里,作家“操纵”了一个世界,他/她是这个微缩世界的主宰者,但“难”就难在由“虚构”抵达的普遍的经验真实、情感真实、人性真实与人文真实上。所以,小说是个技术活——只有那些有着难以抑制的言说冲动与言说技巧的高明叙事者,才能将虚构的故事讲得令人信服。但光有言说冲动与叙事才能还不够,这往往还只是成为作家的第一步。为了将“小说的真实”相对完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为了在“真实”的境界里不断攀升,优秀的作家还要能从“个人”与时代环境,从文字与风格,从形式、故事、经验与思想中将“真”呈现,并从中建构有效关联,最终,将“小说真实”中内蕴的个人性、民族性达至“真”的普遍性与超越性。当然,这都是小说写作的理想状态。我们始终在呼唤“理想的小说”,但“理想的小说”需要理想的环境与理想的书写者。从现实层面而言,这个时代一切瞬息万变,在网络化、信息化与专业化的时代,我们无所不知,又所知甚少。“真实”由四面八方向我们涌来,全方位无死角的信息在现代传播媒介的助力下虚构、呈现,在一切由知识与理性的“祛魅”行动下,小说的受众被分化,个人的经验被网格化,同时也增加了故事讲述的难度——我们既不可能流水账似的讲一个家常便饭的故事、描述一个毫无波澜的人生,也不可能生拼硬凑、超越个人经验达成宏大的叙事目标。这也是近年来经常听到的“生活大于小说”论。宕开一笔细想想,“生活”真的大于“小说”吗?又或者,仅仅到当下,“生活”才大于小说吗?这些都是值得深究的。但无疑,在这样复杂的世界里,要将小说写得引人注目、要将小说中的故事讲得更为丰满、个性且不落俗套,确实更为考验写作者了。

孙频是有才者,她既拥有叙事的冲动与感性,也拥有叙事的才能,能将人性的真实较为完整的呈现。但孙频也有她的壁垒,她坚硬沉着又充满迷恋地苦苦描写中显示出她的疏离姿态,她对人生、现实、时代的正面强攻不感兴趣(我们亦无法要求一个作家成为全能者),可能这也是她并不擅长的一种写作方式,她多从侧面,从小人物、边缘人物隐秘的内心深处剖析他们,一点点撕开他们隐藏的秘密,并让他们远离俗世,在一个区别于现实烟火的世界重新认识自我、理解他人,她是悲悯的。在《雪隐于雪》小说的最后,两位相互支撑、寻找父亲的青年人在寻找中慢慢读懂了父亲们曾经的内心,而“我”父亲在艰辛写作《岛》后,将《岛》郑重署下“慕连”之名,将自己深深隐去,也在用另一种人性的温暖守护两颗孤独而有罪的心。我不禁想问,孙频对文本中两位写作者以文学探求人生的书写,有几分是塑造,又有几分是夫子自况呢?深深体味着他们身上的孤独是不够的,因此,每个人都是一个岛屿,但位处热带的岛屿如何下雪呢?让它漂移!孙频毕竟怀着如此热烈的对文学的爱啊!

作者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