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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4年第1期|于德北:所有的流星并非虚词
来源:《红豆》2024年第1期 | 于德北  2024年03月14日08:16

冬天过得久了,便不觉得冷。早晨出门如无清寒扑面,身心反而不顺畅起来。忽然想起日本小说家十返舍一九的滑稽本的开端:“元旦便是这样一个日子,庆贺新春来临。门前摆放两株小松树,清风吹拂着,阵阵三味线琴声传来,清晰入耳,却不知来自何家。”是啊,刚才的笛声来自谁家呢?

雪是洁白的信笺,可以把心思随意地传递。落在树上,便交给了初发的嫩叶;落在冰上,便寄给了水下的鱼儿;落在道上,便给不解风情的人践踏,身体肮脏了,心灵却还是干净的。雪如果落在你的窗前,便是狄金森的诗:“除了快乐,我还有话说吗?”

去市场买了一块鲜牛肉,用水煮了,蘸着清酱吃,佐以蒜片、香菜和辣椒,外加一壶热酒。细细地想想去年,再细细地想想今年,一切开始了,便需准备着结束。如果你的思索晚了,脚步也会变得懒散。

听!雪花在笑,它把六角变成了六枚晶亮的水珠。

街上有兜售灶糖的人,高高低低的声音在风雪中叫卖——年关近了。

一提“年关”二字,便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她如果活着,牙齿早就落光了。残忍与善良的距离如此之近。在“年”字后边加一个“关”字,便是人生的坎坷。

有一首诗,作者是一个叫扎西拉姆·多多的诗人,被误传为仓央嘉措,那《班扎古鲁白玛的沉默》中写道:“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我承认如此的事实:沉默,相爱,寂静,欢喜!扎西拉姆·多多还有一首诗《最后的跏趺》,结尾说:“我今若不证,无上大菩提,宁可碎此身,终不起此座。”有一点像地藏菩萨。

生命,有时候就是一句话。

糊涂一年终不解,转瞬逝去了冬天。日日复日日,柴米油盐酱醋茶。

之前去青怡坊买花,除了水仙,还买了一盆“鸿运当头”,祈大吉祥。年年都是这样过,只要花开了,心情便不自觉地舒畅。那一年,亦是这般状况,家里的金橘又要开花结果,不知何兆,便去问朋友。朋友笑道:“那不是好事吗?金橘乃是金聚。”听了这话,就解了一切疑惑。由此看来,人的心是为吉祥话而跳的。

大年初二,去往岳父家里拜年,说话的当口,偷偷地跑下楼来。东行百步,是伊通河大坝,站在堤上如一株枯柳,眼睛直直地盯着水面,一心要把冰面看开。一个男人走来,双手合十:“师父在放生吗?”我什么也听不见,但心底颤动。于是有了开头的两句:糊涂一年终不解,转瞬逝去了冬天。

希望今年不糊涂吧。

二月像一年中窄窄的门。有谁会用所谓的贞洁祈祷上帝,以期顺利地通过这二月的蛮荒之地?冰封千里,看不见一丝一缕的足迹。

窄门。需侧身得过且过。

干枯的野草永远得不到有关花信的消息,像远在南疆的木棉,怎么也收不到北方橡树的回音;再高大也望不穿云和月,再硕壮也涉不过河与江。一个拼命地生长,一个执意地扎根,前者因风而毁,后者因固而僵,可思不得见,生死两茫茫。

原来竟是梦一场。写尽了荒唐。

苏曼殊对一女子所言的“恨不相逢未剃时”,句子俗气不说,心境也不空灵。且不说有抄袭之嫌,就连借用也是毛毛草草,应付了事。

我想,他是通不过窄门的。

二月里最疲惫的应该是狼。封存的一切都已用尽,期望的那些都未到来。翻看报纸,青藏铁路的路基上尽是鼠洞,老鼠像胜利的偷窃者,终于更改了章法。狼知道,因为有垃圾,所以老鼠的处境明显优越。月光下,清冷了食欲。无奈中,淡忘了流年。忽然,听见老鼠在歇斯底里地嚎叫:“追我呀,追我呀!我一直在等待!”狼的眼睛湿润了。

你就是日本诗人平田俊子所描述的那匹狼,而我热忱地盼望着你的撕咬和吞噬。你听,我的心跳!

“你就狠狠咬我的脖颈吧,那是我的痛处。白毛飞舞。红色的血滴淌。雪被弄脏。天空近在咫尺,两只眼里映出彩虹,冷笑着,我断了气。”对!这是我等待的时刻!

保留旧时的书信,翻检如观昔日照片。昔日照片发黄,板底都涂了云雾,书信虽然也发黄,字迹却是无比清晰。

二月,加格达奇最冷的日子。等到五月嘟柿就会开花。曾喝过一个女孩寄来的嘟柿酒,味甜,微酸,回甘绵软,意味深长。于是生出去加格达奇的念头,就偷偷买了车票。先到哈尔滨,然后转车北上。谁知一觉醒来,不是加格达奇,而是佳木斯。与嘟柿擦肩而过,在那个女孩所说的最美的季节。

这一天,在书房的抽屉里偶遇她的书信,信封的口袋边已碎裂。天蓝色的钢笔水,浅绿色的三百六十字的稿纸。开端写:“我亲爱的朋友。”落款是空白。信中有一行字,最惹人思念:“等到嘟柿开花了,山上的雪也就融化了。那时你若来,就是我最快乐的一刻。”

几十年前的事了!

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天和炳发联系。书稿的事进展还算顺利,所以内心少了一些忧烦。他总提北京那个下雨的午后,文欢乘1号列车去往长沙开会。我们刚刚在香山脚下分手,细碎的雨丝便追着她向南而去。我说:“香山脚下的苜蓿,把我的心都染蓝了。”站在立交桥下的炳发说:“就当这话也是我说的。”于是在我们两个人之间便留下这温暖的一句。

从那以后,每年的电话,都留下一句“暗语”。比如我说:“二〇一〇年过去了。”他说:“我很怀念它。”比如到了下一年,我说:“我们的行为有可能是龌龊的。”他说:“但是我们的心灵永远高尚。”到了今年,我说:“春光明媚于德北。”他说:“阳光灿烂袁炳发。”

我们多么希望自己还年轻啊!

三月。想起一个月前和诗人筱强的通话。说到写散文,他的情致似乎总被一个无形的框子框住。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似团儿,似扇面儿,似小斗方,没有足六尺,看着不解馋,压了一口气,不过瘾。

说到黄榆,他故乡的景致,恢宏、气派,让人望而生畏,为什么不去写它们呢?我是说,一棵一棵地写,一棵一棵写透,做一个用功的傻子也好,谁要是能把八百里瀚海的苇子数清楚,不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吗?不要说这样的工程是无用功。你做了,就知道!

入了三月,雪反而多了起来,一场紧似一场,把楼房、树木、泥土、道路都遮罩了。天不亮就爬起来去公园的空地上等日出。最主要的是看日出前的雪,幽蓝幽蓝的,像在海底。

把自己想象成一株水草,正在波光的荡漾中飘摇。冻透了,人就清醒了,清醒了,之前想不明白的事就会一下子想明白了。

丢了一册《心经》。

在皓月大路的尽头,被环城路拦阻着,就坐下来,怀里抱着《心经》。不知怎的就站起身走了,去让大脑一片空白的地方。后来才知道《心经》丢了,丢在曾经坐过的石阶上。石阶上有雪,未化,在尾椎留下寒凉。跌跌撞撞地回去找,除了雪就是脚印和坐过的痕迹。没有《心经》,它被别人捡走了。不知道是不是有缘的人。

立在风里,听电影《唐山大地震》的片尾曲,听声音应该是王菲,但不敢确认。那声音一起,我满脑子就是:“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我也就这样被度过去了。心安,没有恐怖和悲凉。

突然去买了德富芦花的书,跑了两个店才买到。买到了就迫不及待地坐在书店的架子边翻看,急切地寻找着什么。不是《芦花》。不是《榛树》。这些我都记得。

我长出一口气,终于找到了,德富芦花写过的一株“寒树”:“日落后,我呈紫色。高大的榉树,叶已落尽。树干坚如老将铁骨,从高高的树梢上伸出千万枝条,如针似线,纵横交错,似乎在揶揄着紫色的天空,仿佛每一根枝条上都是寒气刺骨。天上苍月高挂,空中如冰凝结。”

是我某日黄昏看到的景色。只是看到的不是榉树,而是一株老榆。我们的城市过去多榆,现在少了许多了,还有成群的乌鸦也少了。

十一

一个人坐公交车去郊外,看树木抽青。树木抽青像版画,密密匝匝的,有林无叶,需仔细看,才能分辨那些小小的缝隙。风大,没有嘈杂声。

面前的河上有冰封,但冰面有细小的水洞,不停地接受阳光的热度。几日前还下过雪,有一些已经化掉了,大地也潮湿,似乎冒着热气。天空有云,时有变化,近处的未走,远处的又来。

天,水洗般的蓝;云,涤净般的白。人和天、云之间只有一臂的距离。

十二

洗涤过的文字像浆过的被子。

一九九四年六月二日。北京。

终于下雨了,盼雨的人都有怪念头。闷了几天的人总算有了活路。如果还算一个心中有诗的人,听了这初夏的雨,都会不自觉地动容。假使在外地,而同来的人又因雨未归。窗外下雨了,雨打在树叶上发出快乐的碎响。旅居的心,是七上八下的。

读一则随笔。随笔如雨,谁也不知道它会落到什么地方。随笔上说:“打死一只苍蝇,又飞来一只,也许刚才那只没打死。”觉得有趣。随笔是熟人写的,很想打一个电话。那天在东四,等车时也见到一只苍蝇,他动了恶念,又想起母亲的佛珠,遂平息了念头。那是一只肥大的苍蝇。

十三

十七岁的酒是对未来的无知的豪迈,饮进去的是真品味,却不解个中的所以然;二十七岁的酒是离经叛道,方向虽然明确,但道路是故意的弯曲;三十七岁的酒,是一种生活的习惯,内心浇筑的是愁苦与离忧,既不同意过去,也不甘心将来;四十七岁的酒寡淡无聊,是坚强的隐忍,又是勇敢的逃避。

突然就决定戒掉。一切由朦胧渐变成真实。网络上说,三十年的酒龄,每日半斤以上,一定是重度酒精中毒,戒断反应将异常强烈。手、舌抖动,神经阵颤,肢体不协调,失眠,烦躁,谵妄,强迫症乃至精神分裂。依赖酒精回避的一切,除了死掉,依然要重新面对。

十四

病情逐渐变好。今日去见神经科大夫,自己尚能完整叙述病情及感受。大夫只笑不语。我内心亦是明白,此种情状与病症半步之遥。

吃安定,初两片半,次日两片,再次日一片。皆得安睡,幻听之症减弱。

一生喜欢阳光,见了它心里便踏实、安稳许多。病中某日在水边走,忽听圣音是天籁。想起狄金森的诗:“如果你的灵魂颠簸—— / 那就把肉体的门掀起 ——/ 胆小鬼需要的只是氧气—— / 如此而已——”

我是一个胆小鬼,无法为“灵魂选择好自己的伴侣”。道路如同水洗,洁白光亮。无人,无车,四野安静,只有我一个人横穿大街,在阳光的斑点中盲目了双眸。

春天啊,请赐我那半杯苦酒!

十五

戒酒的第三周,身心向好的方向发展。春天气温低,知道故乡的庄稼一定要补种。那些缺失的禾苗和我以前的状态一样,凌空奔跑,却一切都是虚妄。无霜期不够,想成熟都来不及。

第三周,不知道是哪一种花的花信。连着十几日,一直在写长春的植物,并去净月潭、南湖、儿童公园、牡丹园以及某某街路拍照片,身体很辛苦,心情却畅达无比。

编辑来电话说留了我的小说三题,原以为自己会激动,但平静得确实出人意料。就像世界图书出版公司的样书到了,竟不想送出一本给别人。

只写那些让自己安妥的文字,保留心底的秘密,不与任何人说破。

一念的恩!

于德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在《作家》《小说选刊》《北京文学》《诗刊》《散文》《儿童文学》《星星》等刊物上发表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零点开始》,长篇随笔《我和端端》,散文集《自然笔记》,散文诗集《渡口集》,小说集《少年菊花刀》《没有门窗的房间》《杭州路10号》,长篇童话《绿色和平城堡》,儿童小说《哦,青青套子里》等六十余部。曾获冰心图书奖、冰心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君子兰文艺奖、公木文学奖等奖项。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俄罗斯、泰国、马来西亚等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