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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以故事的方式说出历史之问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 | 沈念  2024年03月07日08:55

我现在生活的城市与家乡岳阳相距并不远,一百五十六公里,高速两小时,打一局掼蛋的时间。人到中年,回去渐少,去了也不愿惊扰旧日朋友,但每回必定要与几位青春期就一起摸爬滚打的朋友见面、说话。有一回,饭吃到一半,朋友无意间聊到我去过几次的教会学校旧址,前不久迎来了镇江的一个访问团,官方背景是赛珍珠研究会。我问他们来干什么呢?朋友说寻访赛珍珠胞妹格蕾丝的生活印记。具体缘由是,格蕾丝1899年出生于镇江,童年在上海、镇江生活,回美国读完大学后,1924—1935年间到岳阳传教,并以此段经历为题材创作了长篇小说《传教士》。我这才知道,如今成为文保单位的学校旧址,曾有过这么一位著名作家停驻。

那一段日子,我脑子里盘旋着格蕾丝的经历。或者说,这个真实存在过却被历史尘烟淹没的人,激活了我对从异国他乡来到中国小城的牧师一家人的想象。去年夏天回去参加一个活动,夜里我悄悄去了旧址,八面静寂,老树参天,那些一百多年前的建筑犹如庞然大物,安静地坐卧在一片黢黑中。透过茂密枝叶的间隙,眺望洞庭湖,水是发光的。湖像个发光体,旧址的每一株植物、每一块砖石,连同这场域内的呼吸,都在微细的光亮里开始了言说。他们(它们)述说过往,述说对我想象的回答,我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想记录下他们(它们)的所有言说。当我走出旧址,头脑中却什么都忘记了,我带不走过往,也带不走他们(它们)。我突然想起并理解到尼采所言:“历史感和摆脱历史的束缚同样重要。”永恒价值世界与人类整体命运都值得追求,而在追求二者的过程中,以故事的方式说出历史之问,并用文学自由却且准确地对之进行回答,正是核心所在。

让历史说话,让文物说话,其实是一件无比复杂的事,写作中我有一种以虚构的方式扩大非虚构部分的深切愿望。但我们很难从没有确证的生活中绝对客观地获取信息。或者说,即使是眼前生活,也充满着不确定性。小说是在书写中给予不确定一种可能。

过往从未复杂过,旧址的房子是一块块砖垒起来的,树是一棵棵栽下去的,我感动于一百年前那位牧师和家人在这里所做的一切。这与历史的宏伟叙事无关,纷纭时代下的挣扎、离散、疼痛、创伤,在我的写作中得以浮现。世间的浮沉悲欢,生命的可见与不见,是我想去探访和应答的。我心疼那些被生活浪潮卷入的人们,他们为今天我的书写轰轰烈烈或藉藉无名地活过一次。也许,当下无数不为人知的发生,也在为未来创造一种被回望的生命绽放。写作者应该铭记于心的,是保持一种警惕——我们写下的每一个词句,不应只是复制、解释这个世界,而是去想象和建设一个新世界。我必须承认,在写作这件精神事务中,我又一次被神秘、超验的品质所吸引,并主动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