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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态史的漫游与意义增殖 ——赵亚东诗歌近作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姜超  2024年03月06日08:35

随着年齿渐增长、阅历渐深,赵亚东的诗歌创作在岁月的排演中日趋精进。近年来,他的诗作浓郁哀伤、彷徨无地的成分渐趋减弱,我思、我说均有诸多变化。在现实生活中灰头土脸地活着,亚东希望用诗抹去卑污,让诗见证生命的真实、生活的丰盈,这是他诗艺不断变化当中的“恒常”。在二十多年的写诗生涯中,亚东历经打工者、媒体人、企业家等身份转变,而在身份不断转换之间的心态频繁入诗,这是亚东诗歌的“新变”。身体在场于“我思”的世界,亚东的诗歌创作不断敞开感受力,秉持人心己心一如的悲悯,实现了诗歌经验独白范式向对话范式的转变。

一、“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诗意还乡

亚东不断走在他乡的路上,诗歌的形象、视象、意象总是与乡土世界紧密纠缠。诗作《中年的河流》“土豆”“马厩”“村庄”“河流”等意象频繁出现,走进梦境的乡下寻常动植物,要多于城市的人造景观。亚东在城乡对照中找寻诗意时,习惯从熟悉的乡土世界寻找客观对应物,这无疑是一种本能选择。他有大量表现乡村世界生死哀荣的作品,不但一腔热忱记述物事,还怀恋美好的人事,在血亲追怀过程中留下了世界的美好模样。《这世界也有和我一样的人》《在两个塔头之间》充满温馨温暖之气,美好的回忆炊烟般向上攀升,生命的渣滓如汗水般下坠尘埃,诗人在精神还乡中抵达自我救赎的境界。在不断回望精神居地的同时,亚东的内心能获得一种迷醉——返乡即快乐。物我一体的诗歌大概是诗人的梦想,它裹挟浓郁的审美愉悦。亚东笔下的乡土世界充盈着催生块然自生的肉体之欢,其身体历经的场景总是附带甜蜜的滋味。

丰盈多姿的画面感,不凡的色彩表现与色调应用,是阅读亚东诗歌入脑的强烈印象。亚东对乡村风物的热恋一如既往,这种深情容易产生专注力,成为灵魂的天然祷告者。他的诸多乡村静态摹写,画面感强烈。“真好啊,谷子一低头/小米就要被生下来”,轻轻讲述中让寻常乡间万物释放灵韵。亚东诗歌在无限接近灵韵,却坚决不选择“祛魅”,因为提出“祛魅”的马克思·韦伯的原意是“使世界理性化”。亚东的诗歌始终坚持向自然致敬,坚持用“赋魅”来恢复自然的神性,试图回到人心的本源。《野稻子》一诗可以窥见亚东诗歌的写作意义,他在迅捷之间让观察对象由“心入于境”而抵达“神会于物”,有时他塞给读者的是一幅淡淡忧伤的山水画,有时塞给读者的是满纸悲欣的大写意。这首诗也只有物恋者才能写出,亚东压抑着感情,让词语幽玄流淌,词语在静态流淌中贮存着动能,而一遇时机,则会释放惊人的动能。

更常见的情形是,亚东正在将乡土世界从“背景”跃向“前景”。他诗歌里的乡土世界,作为“此在”的尘世,与诗歌中永恒的“彼在”常常异位。乡关何处、乡愁何在、乡悲何遣,这些复杂的情愫统一于亚东的诗歌中,“乡心”的痛苦异变裹挟着越来越复杂的经验。“夜幕缓缓合上,我追逐着最后一道光/寻找那双操纵时间的手/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却和那个黑夜中的陌生人撞在一起”。乡土世界已非昨日的天心明月,亚东近年来的诗歌在现代化的喧嚣世界里较少表现恬适,而代之以主体忧愤归途的美学表达。在城市的颠沛流离过程中,亚东还经常在诗中表达此身何处的惶惑,“这世间没有什么真正属于我们/除了这被寒风裹挟的落日/和刚刚被一片雪花分娩出的/……残缺的月亮”,这些诗句由物及象,意象、幻象交织却朴素有力,个体的经验迅捷成为很多人接受的普遍经验。亚东描摹现代人缺乏“在家感”的感觉纤毫毕现,或者说他代我们说出的如影随形、入骨入髓的“丧家感”,这样的感触拥有摧心裂肺的艺术之力。

近年来,亚东创作了“飘荡河”“乌兰诺尔”等广受好评的组诗,成为他再造的精神地理版图。此心安处是吾乡,亚东始终提及苏东坡的名句并予以实践,是将他人的故乡视为自己的原乡,也将全人类的栖息地视为故乡。此种精神地域诗歌写作,已非乡愁与乡悲的简单表现了。“每一粒稻米/都头顶一颗星辰/他们隔着时间,空气和尘土/共同完成了——对一条大江的/咀嚼”。亚东的这首诗写出了大地的慈悲、人的命运与时间的交织共振。而“稻米咀嚼一条大江”这样新奇感觉的诗句,不单纯是对土地的讴歌与赞美。亚东在郑重打量自我、他人的故乡,深入思考人类的终极关怀。

二、移梦造境的诗艺抵达

寻找有价值的形式,书写有意义的生活,一直是亚东孜孜以求的诗艺方向。新世纪之初,亚东开始探索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置放灵魂。他乐于使用幻象,生成的诗意颇似神话传说式的移梦造境。造境,是诗人开拓主观精神世界的艺术创造活动。纵观亚东的创作,他仰仗“幻象”来实现这一目标。首先,他通过各种变形来探索超常规的艺术搭配,以联想、想象拆解生活的表象而造出多姿多彩的诗境。他的《归隐》一诗融合了视觉、听觉、嗅觉等多种知觉,山巅独坐者在虚幻、真实之间抵达心与物的碰撞。其次,亚东不是在追求物我同一,而意在突出个体的主观态度,通过对拆分后的事物予以选择、萃取,生发新的意义。“我不认识任何一只鸟/在这世上/也没有一只鸟/能叫出我的名字/我为此感到悲伤”,诗人把“我不认识任何一只鸟”,倒错为鸟不能“叫出我的名字”,拆分、重组后的事物就衍生出新的含蕴。当此之时,亚东使用的意象颇似“一种在瞬间形成的感情和理智的综合体”,是从外部世界叩问内部世界来寻求“客观对应物”。

若从技术手段来看,移梦造境就依赖幻象的叠加。“时针弯曲着,分针在抖动/我长久地盯住它们,双手颤栗着/仿佛又逃过了这一劫”,他的诗句从具象写起,却滑向了幻象的深渊。所有幻象都是亚东在现实世界的亲身体验,有其价值判断与情感预设。驱策造境完成的重要纽带是想象,而这种想象与现实若即若离。亚东凭借自身对“生活幻象”的体验,融合了自我情感、道德判断、审美认知等,构筑了诗歌中不同的意象表达,艺术地实现了从现实之境向心灵世界的幻象之境的跨越。

亚东的移梦造境之举,一方面是梦魇般现实经历的复现,锥心之痛与浮萍之苦糅合的创伤记忆殊难抹平;另一方面,他有在诗中穿行恍惚时空的偏好,从“被看”到“我看”,诗人的言说方式有很大变化。“苍茫的芦苇,割倒了一片一片的秋风”,亚东的诗作经常主客易位,“被显现的客体就是显现的主体”,他近些年寄身山水的作品有这样的主观倾向。有时,他也将这些落实为诗歌创作中的虚实处理。《梦见卡夫卡》是虚实分写,情景互见;作品《我们必须躲进暮色中》是实象涵虚,融情入景;作品《留住最后一滴泪水》《为一条无名的河流祈祷》等,是虚中有实、景藏情中。近年来,亚东诗歌的实在性因素刻意缩减,其间虚妄与灵动更多一些。“笔着于纸有虚有实”才妙,虚实的和谐应用才会让诗艺飞升,正如范玑在《过云庐画论》所说“人知无笔墨处为虚,不知实处亦不离虚”。

能言轻者,亚东抚之以温柔的低语,在钢铁之侧也要选择绕指柔。诗作《被吓坏的丑橘》暗藏内劲,在轻松叙述的同时抖开冷峻的思索。这种四两拨千斤的诗歌表达,是对生活重压的轻逸处理,也是艺术对苦难生活的一次降格。诗歌是哭泣的艺术,亚东无非是将苦难艺术化了。苦难并非美好的东西,诗意化后的苦难才有迷人的力量。亚东总是难以割舍生活予他的苦难,他更愿意视之为写作的富矿、诗意的缘起。浮生多梦,亚东的疼痛时潜时隐,有时在皮里腠外如影随形,或是在灵魂里游荡,这让诗句情韵与忧思孰难分辨。一方面,亚东希冀从苦难中炼金,于蚌壳里磨亮珍珠的光泽;另一方面,亚东渴盼让生活生出双翼,任凭心灵自由飞翔。故此,亚东的诗更像是一个美的矛盾体。

观山看水的诗篇古来不乏,而亚东诗歌在风物端详间附带着别样的“惆怅”意味。“在夜晚的河边/没有一束火焰来得及照亮/刚刚出生的婴儿/忘记了第一声啼哭。”亚东诗歌借助景物而充盈其中的浓烈情绪,最终没有沦为蜻蜓点水式的夸赞,也没有成为苦吟寒士的抱膝长叹。亚东的此类作品多融入主观之思,更像是“人化的自然”。读者能获得主观化色彩非常浓郁的“新意”,却和诗人一样无法在时代巨轮下进入“新境”。山还是山,水依然是水,经过的诗人看见了它们,却借助它们说出了风景以外的感受。

在繁忙的工作、生活、学习之余,亚东近年来写了很多创作谈(抑或是艺术谈)。他高度重视并积极养成诗歌的自觉,坚决反对陈词滥调和未经省察的诗写。他对诗歌语言的态度如同技术精湛的打铁匠,始终坚持“火的冶炼”与“水的淘洗”,努力使语言再次匹配驳杂丰厚的经验世界。“在我起身时,火蜷缩/在枝头上,播种的人们/一头扎进了晨雾中。”他反复打磨诗歌的语言,在反复对词语的淬火中释放想象力,焕发新的诗意。他拒绝诗歌的词语廉价而易得,避免自己的语言缺乏辨识度,不能容忍诗歌的语言与公共浴室里的拖鞋高度相似,努力形成自己的特点。亚东的诗歌有高度的属己性,此种私人化

是通过语言的日常性来实现的,但他并不是在诗中构建绝对的“私人语言”。丧失交流的私人语言,势必陷入“荒谬”的呓语境地,亚东的私人化处理,自相中带着共相的相似性。而实现这一突破,亚东拥有了辽阔的诗意世界。

跳出摹写生活、直诉现实的经验书写轨迹,将超验作为观照存在的视角,无疑是亚东近些年诗歌创作的重要斩获。他早年的诗句还带着清晰的想象痕迹,如“白天的尘埃在夜里转身,一个人/全身的血也比不上那颗醒着的露珠/这个城市轻得可以被一只蜻蜓驮向远方”“那些干净的燕子,在高压线感受着远方的震颤”,这些诗句重视想象和节奏,对第一手经验的处理让诗歌有了动人的力量。《河边的两重梦境》等近作不断刷新既定的经验,前置主体的感受,从而获得全新的审美经验,“把炊烟当梯子/去摘星辰,半路上乌云汹涌/迷路在苍穹之上”,这样的诗句化熟悉为新奇,通过陌生化而产生趋新、好奇的兴趣,进而激发诗人艺术上较为高妙的领悟。

三、从“世态”到“心态”的选择

亚东在“句秀”“骨秀”等形式上的努力,既来自技艺上的自觉,也来自美学上的自觉,还来自认知上的自觉。他注重诗歌中的声音,在诗体形式上穷追不舍,让诗歌的“显形”成为金针巧绣的艺术品。与此同时,亚东寻找的诗意生活,首先从内心世界的“洁净”开始,重视内在情绪的疏浚与情感流向,让诗歌的“显义”充满真实、真诚、真挚,这也是朝向诗歌“神秀”的艰苦努力。“他继续做梦,发烧,嘴唇上/堆积着整个时代的火泡/他更加不能原谅自己,他醒了/他看见广场上,角落里,沙发底下/连他变形的手指缝里/都挤满了人,但他一个也不认识(《醒来的人》)。”个体的焦虑和茫然、不安和惶恐,从诗句中鲜活跃出,诗人坐困愁城、困兽犹斗的体验与日更新。亚东近年来的作品,正在逐渐从“情感与形式”演进为“经验与形式”的转变。不再是看见什么写什么,也不单纯目击道存来表达“见证”诗学,亚东的诗歌创作冲动越来越靠近内在情感与外在触动达成的同步共振的瞬间,越来越接近心灵之火的日常表达,第一时间传达出时代、生活给予自身的鲜活经验。

若对照亚东二十年来的诗作并作技术分析,会清晰看见亚东诗歌形式的显著调整与变化。早年的诗作中诗歌意象冷冽、粗粝且有些随机择用,晚近的作品意象色彩斑斓、情感丰润,带着深思熟虑的诗艺淬炼。他早期的诗作讲求词语的硬质力量,以单音节、双音节为主,词与物的关系径直对应;近年来作品讲求词语嵌入的精巧、温润,双音节、多音节的词语较多,减速的词语流动带来了抒情的轻缓,诗歌的开放空间由此辽阔起来。亚东一直重视诗歌的节奏处理,注重语感的调整与情绪表达的符合度。他经常默念或朗读自己的作品,而后增删修改,以求内韵的最佳效果。亚东早年也写叙事诗,那时的“叙事”还仅仅是抒情的“变体”;而近年来亚东不断驱策的叙事带着多重的果效,“叙事本身就是判断”,他在叙事的同时更有意凸显诗意的发现。

以上诗体形式上的渐变、衍变,固然是亚东不断锻造诗艺的结晶,但更是“心态史”的外化。他曾在诗歌创作中用尽千方百计来“表现”,这无疑是一笔财富。而打量他近年来的作品,“呈现”悄然登场并逐步上升为一种主导力量。《暮色中的草坪》就有鲜明的倾向:“即使有星空,半个月亮/如纸鸢,不停地敲打门栓/即使有一匹白马,踏着肋骨/发出久违的那一声长嘶”。诗歌想要彰显的艺术效果并不是机械的“再现”,而是充满主观化的“表现”,在深藏其后的是诗人的“看法”——呈现世界的丰富性、多极性。

在处理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上,亚东有自己的探索。《祭外婆帖》是一篇佳作,它深接地气,拥有隐忍无穷的力量,在简洁的叙事中传达出复杂的人生认知,亚东的诗歌显示了深邃而持久的力量。《二姑》《妈妈草》《刘晓静》等作品让人感受到了草芽拱开硬土壳的微弱力量,花香弥漫世界的温柔力量,石头醒来的记忆力量。而那些回忆少年伙伴的系列诗章,带着朴素的情感和冷静的叙述,一种沉静内敛的中年味道跃然纸上。早年的《黑河信札》《和卓卓一起散步》等长诗,尚有理想主义的光辉,作为抒情诗人的亚东还仅仅把叙事作为一种手段,来作为抒情的有效补充。近年来,他引导叙述逐渐成为一种主观判断,控制说什么、怎么说等叙事因素“做功”,使其带着深厚的阅历与理性认知。亚东遵从内心的需要, 径直在生活的蹭蹬中咏沧桑、说忧伤,将青春的大赋改写为风霜雨雪的小令。他沉向生活的诗歌,开掘出了一种洗尽铅华后的质朴。他多年的诗歌之路,也是从“世态”向“心态”的转变。当然,如果能克服艰辛生活的反压,从沉重的苦难成长经历仰首星空,亚东的诗作会增加诗思的能力,介入现实的广度、深度、锐度也会有所进益,也会自由畅达地瞥视、扫视、凝视天地万物,参详世道人心。

在贫乏的时代写诗,是一种与野蛮对抗的选择;在喧嚣时代写诗,则是一种与喧嚣对抗的智慧。亚东一些玄思之作,欢快地表达了人言之上的神义。近几年来,他的诗作起自生活,维系着细小的经验独白,其诗歌裹挟的中年味道始终依赖日常生活经验。这些诗作多为短制,文字看似普通而深藏能量,一旦爆开就会飞出诸多锋利的弹片。

亚东创作了大量的午夜、雨夜的诗作,值得仔细研读。夜深静思也好,壮年听雨也罢,都是在展现诗人内心的孤独。从孤独出发的诗歌终将陷落沉默。亚东的晚近诗作置放于无能为力的颓势之下,以沉默的姿态再生。而沉默,则是诗人内宇宙爆发之前的必要序曲。亚东的诗总是不离苦难的表现,而他多选择在诗歌里创设一个孤独者的形象。孤独并非只有痛苦一个滋味,它有时只是一种生活习惯。亚东诗歌中总是有一个过客的形象,其心理状态无限接近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在世的整体性精神状态——“烦”,即在世的“沉沦”。

当没有找到新的精神出口前,亚东选择将沉默作为诗人痛苦的至高见证。“浓雾缓缓地散去,晨光轻抚万物/我惊讶于自己所看见的一切/泪水在不经意中夺眶而出”。这使人想起鲁迅关于沉默与开口的论断。亚东坚持以轻盈写沉重之思,用枯瘦来表现情感的丰腴,通过嵌入沉默,让自我进入苦思冥想的地带,赋予诗歌成为“有意味的形式”。但必须提及的是,亚东要克制继续深度修辞的行为,增添明月直入的即时表达,必须防止技术精湛带来的“因辞害意”。

新世纪初期,我曾戏称他为“土豆诗人”,后来他有部诗集干脆唤为《土豆灯》。时至今日,我仍清晰地记得他早年的诗句,“我想念这些被时光随意丢弃的家伙/这些傻兄弟,并不因丑陋/而放弃水晶般的心灵”。以土豆这一物象自况,凭先天的禀赋和后天的努力,亚东描绘着心灵在过去、现在、未来的跫音,以诗歌确证着生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