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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缸与霞光》:总有失踪者在他者的故事里行走
来源:《收获》 | 冀宏伟  2024年03月04日08:19

当一个人凭空消失,神秘失踪,人们习惯称之为离家出走。同时留下诸多困惑与猜想。但是如果换一种思维,又可以把出走看成是行走,或者是游走、出行、出门、旅行。尽管都是走,但意义大不相同。

韩松落的中篇小说《鱼缸与霞光》(原载《收获》2023年第6期)挟带着出走与行走的神秘霞光,散发着悬疑悬念玄幻的病毒气息,以及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行走在大地上、漫游在大地上的海德格尔式审美追求。在双重所指的两只脚下,一只脚以血红天空、黑色大地、黑色行走者为“他者”,通过走进梦境,使失踪者成为恣意行走的替身、外部世界的引入者、阴郁的男神。另一只脚追求的是走向山川自然、天南地北、走向一去不复返诗和远方。人生的本质是一首诗,人以肉体的形式存在,惟有精神诗意地漫游。然而抑郁情绪的蔓延、偶像精神的崇拜、“出走文化”的影响,把一个失踪者锻造成了一个小神,把出走和失踪,锻造成了一个小信仰,最终把自己逼成了一个抑郁症患者。

《鱼缸与霞光》在虚构与现实、杂糅与显影之间出走与行走。突袭而至的消失、生死未卜的下落、不知所终的畅想、一唱三叹的重现、纵横捭阖的地理版图、幽微隐秘的心理干预,无不带有韩松落式的“出走文化”的神秘阴郁色彩和特异美学底色。

变幻莫彻的世界,竞争激烈的社会,压力和困惑,内耗与焦虑同在的年代,人,怕的很多。有的人怕的太多了,也就不怕了,有的人怕的太多了,就疯了。上帝造人,人活精神,而精神脆弱得像一只玻璃杯,有时候一个与己无关的意外消息,都会让精神的玻璃杯遭遇残骸碎片。

《鱼缸与霞光》里的李志亮是出走与行走的叛逆者,有点像挣脱鱼缸回归大海的一条鱼,又像一朵有毒的彼岸花。从鱼缸走向大海,既是对现实的博弈,也是宿命的逃亡。一个人的神秘失踪,在另一个人的精神阵地,竟然引发一唱三叹的战争,像四处传播的病毒,一旦感染,不复收拢,一边传播,一边变异,抑郁状态被彻底激活,即使是心理咨询师也在劫难逃,拯救亦被拯救、咨询亦需咨询、他者亦是自己。噪音的跳跃式传播、抑郁的穿越式感染,环境与心理共振、他者与自己复刻、鱼缸与霞光共舞、出走与行走同在,精进与病态对抗,精神实验与消失悬疑,构成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文学西部片”。

每个人都来自虚空,却又身处无穷。李志亮神秘消失之后,触发曹景精神迷狂有五个因素。一是得知李志亮出走的消息;二是信件被“截”的“风流韵事”;三是阅读老鬼的《血色黄昏》;四是对鱼缸噪音的联想;五是“西藏冒险王”失踪事件。五个因素像五把伤人不见血,又流血不流泪的刀子,伤害无辜,直指要害。“李志亮病毒”像一个黑色行走者,人与人互为感染,落入“同质化的地狱”。李志亮失踪勾连曹景抑郁,以及王林平被鱼缸噪音困扰;曹景抑郁又勾连“西藏冒险王”失踪,以及心理咨询师的抑郁;心理咨询师又勾连W妻子的“出门”。这样一种左勾右连,交叉感染的抑郁症链,既深切体现出当下社会现实感,也觉知着无常人生的精神变故。除了曹景的五个因素之外,“西藏冒险王”厌倦大城市复杂的人际关系,离群索居,渴望“一直能走下去”;王林平的噪音困扰;W妻子的冷暴力遭遇;心理咨询师的职业选择,是当下社会现实中典型抑郁的代表与缩影。不同的身世,类似的遭遇,一人个就是一个发人深思的故事,一个故事就是一段隐秘幽暗的篇章,一段篇章就有一个精神家园的伤心人。人性是通过疾苦凸显出来的,德行是通过对疾苦的共情而彰显的。精神之痛,是一个幽暗的深渊隧道,比肉体之痛更复杂斑驳。站在无人的精神狂野里,守望精神的霞光。幽幽现身的悲喜歌哭,映照出的是时代的世道人心。

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鱼缸与霞光》在不动声色的凛冽外部,暗指无处不在。李志亮指向病毒,鱼缸指向困境,噪音指向语言,出走指向身体,抑郁指向精神,咨询指向拯救,“西藏冒险王”指向远方,燕子指向故乡,野菊花指向浪漫,羽绒服指向审美,霞光指向痊愈。

李志亮神秘失踪,离家出走只是表象,出走之后的所引发的一系列击鼓传花式的感染才是小说的重中之重。小说前半部分是失踪叙事,后半部分转换叙事人称,咨询师“我”出场,变成了心理分析。前半部分是提问,后半部分是回答。前半部分是失踪现场,后半部分是故事推理,前半部分是“他者”故事,后半部分是自我治愈。后半部分又是前半部分的除魅。自我魔咒,噪音叙事与“他者”失踪,身体隐匿与精神迷乱,咨询与被咨询复刻,血色天空,黑色大地与黑色行走者的跳跃、病毒传播、信仰感染、抑郁激活、出走变成传说,身体内部的荒凉感,时代外部的节点,每个人头上都有“嗡嗡”作响的鱼缸噪音。所以也就有了李志亮的神秘失踪,离家出走时留下的一封信:“我走了。我要走遍中国,走遍大地,走遍星球。”

我在响亮的现实中飘荡

我在声音的过道里行走

我热爱仍存于我眼中的坚韧

在心中仍倾听我骑手的脚步

谁能测出从玫瑰到刀锋的距离?谁能说清从出走到行走的神秘?李志亮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出走的背后存储着怎样的心灵秘密?小说没有给出明确回答,其实也没必要回答。李志亮神秘失踪之后,处处不在又无处不在。李志亮已经成为恣意行走的替身、外部世界的引入者、“他者”、阴郁的男神,所有不解之谜的谜底,所有需要回答的答案都隐身在小说的暗指里。韩松落说:“《文心雕龙》里有‘江山之助’四个字,你在那里出生长大,决定了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地理学本质上是心理学。”祖籍辽宁,出生在河北,四岁随父母来到甘肃,在天泽县长大的李志亮,与生俱来有一种漂泊不定的故乡缺失感。身体辗转于故乡与异乡,语言转换于普通话和东北话,天泽话和兰州话之间,心理和精神世界时时处于无处安放之中。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李志亮的出走就像是吉普赛浪人,游牧民族寻找乡愁,返璞归真的皈依使然。正如诺瓦利斯说:“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在寻找家园。”其实不仅仅是李志亮,包括曹景、王林平、“西藏冒险王”、W的妻子、心理咨询师,都是行走在灿烂与阴郁、丧失与寻觅、现实与迷狂、噪音与霞光、喧嚣与静好之间的精神流浪儿。“他们都是脱离生活常规的人,他们也有自己的幸福感,但这个世界不会认为这种幸福感是合理的。他们会动用各种微妙的力量,让这个脱离者再也不能回头。”

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鱼缸与霞光》表现的是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却又不甘心这样。世界那么大,我想走出天泽。别让我的人生,就地打转转。新疆、甘肃、辽宁、西藏、宁夏、青海、广州、海南、厦门、大理、琼海、戈壁、荒野、草原、雪山、太行山、大同云冈、平遥古城、四川绵阳……《鱼缸与霞光》以具体的地域地理为写作坐标,以杂糅映射的表现方式,在地理学与心理学之间突围,在出走与行走之间追求身体与精神的自由,文学与写作的自由,寻觅身与心的家园感、归宿感、存在感。规划出一幅出走与行走的路线图,一条出生与成长的生命根系。

当故土成为远方,当记忆失去见证之物,我们该如何回归家乡,又该如何捍卫我们的记忆?小说结尾用维吾尔族语和蒙语演唱的《萨马勒山》《阿拉套山》,正是依恋故乡,出走与归来忧伤沉郁的表达。把欢乐带给读者,把痛苦留给自己。文学语言具有表达与沟通的功能,表达是单向的,沟通是双向的,当表达的方向不对时,沟通就会中断,作家要做好文学语言的建设。《鱼缸与霞光》前半部分侧重于表达,后半部分做足了沟通的功课。表达是内力作用,沟通是外功治愈。小说以丰富美好的想象结尾,“他者”李志亮天南地北,不顾一切地行走,戳破一幕又一幕风景的幻景,与李志亮留下的“我走了。我要走遍中国,走遍大地,走遍星球”的出走理想前后呼应。挣脱鱼缸束缚,沐浴霞光万道,挂在二八自行车车把上,用蓝色野菊花和麦秸编织的花环,终成一个浪漫理想主义者出走与行走的一抹剪影。尼采说:“理想主义者是不可救药的,如果他被扔出了天堂,他会再制造出一个理想的地狱。”“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从蒙尘的现实走向远方的霞光,再次证实文学是自由的,故事可以以大卫.林奇的方式开始,也可以以李志亮的神秘失踪、唯美浪漫结束,可以离家出走,也可以诗意行走。小说有了新的维度,出走也有了新的样貌,《鱼缸与霞光》已经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