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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学性”与“历史化”之间——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新讲》品评
来源:《文艺论坛》 | 林培源  2024年03月01日17:20

1996年,钱理群将其“40年代文学史”研究文章辑录为《精神的炼狱》一书,并借“代序”(《我这十年研究》)表露对“文学史”写作的追求:“如果局限于对作家经历、创作状况、作品内容、形式特点以及读者接受状况的描述,把文学史写成作家、作品的汇编,严格地说,这还不是‘文学史 ’的把握方式……真正的‘文学史 ’的把握,还应该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深入到作家、作品、读者的内部深层机体里,去审视、开掘、发现特定历史时代下的知识分子群体与个体作家、读者群体与个体以及作品所显现的各种类型‘人’的群体与个体的生存境遇、体验与困惑及其美学形态”;作为文学史家,要“将体察人情的温馨与正视困境、分裂的严峻融为一体。这也是我所追求的文学史叙述风格”。[①]若从钱理群1981年“走上独立的科研之路 ”算起,这一追求已坚持了40年有余。

2023年,《中国现代文学新讲:以作家作品为中心》问世,在同期的现代文学史著作(如王德威主编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许子东的《重读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显得颇为独异。这是文学史家钱理群打通“专书”与“通讲”壁垒的一次尝试,出版后引起学界同仁和读者广泛而持续的关注。作为一部具有总结性质的“个人文学史”,它为何执着于“新讲”?“新讲 ”是如何生成的?“新讲 ”又如何处理文学史书写中“文学性 ”和“历史化 ”的关系?

一、“新讲”的生成: 以“构想”为线索

1994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年会在西安召开,钱理群提交了《我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提纲》的会议发言稿(以下简称“发言稿”)[②] ,针对现代文学研究提出其未来“设想”:为了实现“新的开拓与突破”,当务之急是“对‘经典作品’进行精细的文本分析,抓住‘有意味的形式 ’这一中心环节,总结现代作家的艺术创造经验,进行理论升华,逐步建立‘ 中国现代诗学 ’”。[③]由实践(“精细的文本分析”)到“理论升华”,此后成为钱理群文学史写作仰赖的基本路径。

在笔者看来,所谓“中国现代诗学”关切的是一部“大写”的现代中国文学文化史,它由钱理群编著的4部文学史著作构成,它们分别是1987年初版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与吴晓东合写的《中国文学史(彩色插图本)》(2004年)一书中“新世纪的文学”部分,其任总主编的三卷本《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2013年),以及迟至2017年(《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问世30周年)尚在“构想”中的“钱理群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冠之以“诗学”之名,隐含着一种贯通20世纪中国历史的总体性视野。循此脉络来看,彼时钱理群刚完成的《1948:天地玄黄》书稿就显得颇为特殊,它是在“共和国文化——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我”三者互动的基础上,对“20世纪中国文化”做出的历史、现实考察。[④]从构建“中国现代诗学”的宏愿来看,《1948:天地玄黄》可谓一次“另类”的尝试。

发言稿还指出,中国现代文学经历了从“分离”到“回归 ”、逐渐“经典化 ”的漫长过程,这一过程“也许到下一世纪某一时期才能真正实现”,在此之前“将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框架内逐步过渡 ”[⑤]。“逐步过渡 ”的说法仍可见1980年代“20世纪中国文学”论说强大的辐射力及影响力,言下之意,“20世纪中国文学”并非固化的,而是个过渡性的概念。换言之,经过1990年代“反思现代化”思潮的洗礼,钱理群已再不满足于《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确立的文学史结构和叙述范式,他开始反思“历史进化论与历史决定论的文学史观”[⑥]。值得一提的是,《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初版附有一篇钱理群执笔的《绪论》,是依据“20世纪中国文学”理念写就的。不过由于《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的主体部分在“20世纪中国文学”观提出前就已大体完成,将后来问世的《绪论》作为统摄置于书前,难免显得“违和 ”。因而,在1998年的“修订本”和2016年的“二次修订本”中,此篇《绪论》均被删去。[⑦]

这篇删去的《绪论》后来落实为 2004年问世的《中国文学史(彩色插图本)》[⑧]中钱理群与吴晓东合写的“新世纪的文学”部分。这是一次自觉的“重写文学史”之举,钱理群和吴晓东在“强调‘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整体性的同时”,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重新纳入‘中国文学史’的总体结构中 ”[⑨]。此种“尝试”,即是根据上述“发言稿 ”提及的“现代文学史”从“近代文学史”中“分离”出来成为独立学科、但在逐渐“经典化”后又“回归”到传统文学中去的历史过程所做出的选择,在具体操作上表现为“一破一立”:“破 ”,是指《中国文学史(彩色插图本)》“新世纪的文学”部分打破了“以教科书这一种研究、叙述方式来‘统一 ‘一切’文学史研究(包括)评价与叙述”的格局;“立”则落在对作家作品进行“历史的重新筛选”。为此,两位撰述者确立了“以作品的美学,现实与超越意义的结合程度 ”的标准,对作家文学史地位的评价也主要参考“作品的思想、艺术价值 ”[⑩],经过重新筛选后得以保留并被相对突出的除了鲁迅、老舍、曹禺等早有“定论”的作家外,还有沈从文、张爱玲、冯至、穆旦等。

钱理群迄今的文学史著作几乎都遵循了这样的“生成”路径:先有“构想 ”,再经漫长的筹备和撰写,最终编撰成书。《中国文学史(彩色插图本)》一书“新世纪的文学”部分的撰写如是,钱理群任总主编的三卷本《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亦不例外。2013年,在《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座谈会(以下称“座谈会”)上,钱理群回顾说,早在1990年代他就有过“写一部《广告书话》,按时间排列”的构想:“这将是一本以广告及广告背后的故事,连缀起来的文学史,从结构方式到叙述方式,都将‘是别开生面的’”。[11]112013年,钱理群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15-1927)》出版(其余两卷为吴福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28-1937),陈子善、王贺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37-1949)》),从“《广告书话》”的“构想”到三卷本“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的成型,前后历经二十年。

座谈会上,钱理群评价《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是“以文学广告为中介,编年体的结构方式,目的就是要呈现文学本身的复杂、丰富、无序、模糊状态”,但这种追求仍是“有缺憾的价值”[12]12。借此机会,他重申了对现代文学研究的三个“不满”:第一个不满,针对的是现代文学史固定的观念、方法和结构模式、论述框架等;第二个“不满”,落在现代文学史本身“过度的结构化”,所谓“过度的结构化”在钱理群看来,指现代文学史研究强烈的意识形态特征,即揭示历史规律的“历史目的论”和进化论特征;第三个“不满”,则指向“现在的文学史阅读与研究越来越远离文学,失去文学性了”[13]13。这三个“不满”,直陈文学史叙述“内容与形式”的矛盾,尤其最后一点,更一语道出了史家(文学史撰写者)在处理“文学性 ”与“历史化”关系时遭遇的难题。

这些“不满 ”激发了钱理群“用文学的方式书写历史”的新“构想”[14]14。2017年,《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问世30周年,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三位合著者接受了李浴洋的访谈,钱理群提出要写一部《钱理群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主张重新回到以作家、作品为中心的文学史写作模式,因为“对思想、学术、文化与出版等方面的考察,不能取代作家、作品在文学史写作中的重要性”,“只有作家、作品才是文学研究的根本”[15]15。这本《钱理群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撰写已是2020年以后的事了,此即2023年问世的《中国现代文学新讲:以作家作品为中心》(下文简称《中国现代文学新讲》)[16]16。

二、何为“新讲”,“新讲”何为?

钱理群不断地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撰写和理论创造、学科建设发展和文学教育等方面身体力行、开拓深耕。从撰写“文学史教材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到与吴晓东合写《中国文学史(彩色插图本)》“新世纪的文学”部分,再到与吴福辉、陈子善等合作主编、撰写《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三卷本),以及这部“个人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新讲》,钱理群的“现代文学史写作,就有了完完整整四大部,自成体系了”。[17]17从“构想 ”到实践,四次“文学史的写作实践 ”[18]18充分体现了一个“文学史家”的“史识”、“史才”和“史胆”。

2023年,“理想国”出版公司推出钱理群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新讲》以“导读+原著”的形式聚焦现代文学时期的45位作家、60多篇作品。这部著作强调回归文学本体,突出作家作品对文学形式与语言的创造,其“雏形”是2014年12月钱理群退休后住进养老院闭门写作时发愿写出的“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 ”(书稿原名为《钱理群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以作家、作品为中心》)。[19]19

2017年接受李浴洋访谈时,钱理群透露了这部“新编”文学史的详细规划:“它不再以时间为线索,而是通过具体的问题进行结构……我的这部新的文学史也可以说是一本‘中国现代文学经验史’。我具体的写作方式,会通过对作家、作品的讨论进行。”[20]202021年,书稿既成,其“构想”又被拓展、细化为“结束语 ”(《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经验 ”的思考》)附于书后[21]21。结合正式版本来看,钱理群所言“不再以时间为线索,而是通过具体的问题进行结构 ”的构想并没有落实,而是“颠倒 ”了过来,“问题”被隐于“时间”(“编年史”的形式)之下,以“讲”代”史”。从“以问题为中心”变为“以作家作品为中心”,牵涉的仍是“文学”本体、文学形式与语言等钱理群心之所系的“问题”,二者乃一体两面。据钱理群所言,尽管他文学史研究偏重社会、精神史和思想史,但他“骨子里是一个‘文学中人’”,“从一开始就重视文本细读”。[22]22“文学中人”“重视文本细读”等说法与文学史的叙述、中国现代文学所要处理的问题互为表里:“问题”必须经过细读的凝视、勾连、审思加以呈现,而细读也只有置于“问题”的框架、视野中方能有所附丽。

相比文学史“写什么”,我们似乎更应该关注“怎么写”的问题。钱理群这部文学史之所以“新”,就在于它以作家作品为轴心撬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固有版图,摆脱已成定式的“思潮研究+四大文类+专家专章”[23]23的通行叙事模型。钱理群认为,“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是有着本性上的相通的。文学史应该有自己独特的、区别于一般历史的话语方式”。[24]24“历史的话语方式”强调从纷乱的历史现象、事件中梳理出清晰的历史发展规律,是一种“合目的性”的写作,而“文学史”则力图“呈现文学本身的复杂、丰富、无序、模糊状态”,因此,其重音和重心应落在“文学”而非“史”上。

从1994年“发言稿 ”提出“中国现代诗学”到2017年重申“中国现代文学经验史”,钱理群文学史写作观念经历了一系列幽微的变迁:“诗学”的抽象性、宏大性和系统性逐渐让位给“文学经验史”的具身性、生动性与在场性。这一变迁隐含了这样的理念:对“文学经验史”进行直观把握是通往“现代作家作品”的必由之路。那么,“中国现代文学经验史”究竟指什么?归结起来,它指向三个方面:“处于由传统向现代转型期的中国人的个体生命的具体的感性的存在”,“人的现实生命存在本身的生存困境、精神困境 ”以及“心灵世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审美经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总之,现代文学史就是一部“现代中国人的心灵史”,是现代作家对20世纪中国历史经验和社会变革做出心灵和审美反应的历史。

2009年, 陈平原借《假如没有“文学史”……》一文批评道:“目前(文学史)的状态是该深的深不了,该浅的浅不下去。”[25]25在他看来,课堂讲授与书斋阅读、教科书编写与专业著述侧重不同,各有利弊,应该区别对待。某种意义上,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新讲》继承了古代人借读本、选本(如《唐诗三百首》、《古文辞类纂》等)的传统,试图打通“专书”与“通讲”的壁垒。为达到这一目的,它在写作主旨和意图上做出更新,在著述的写作方式、结构安排和叙述形式进行变通,这两点正是其“新”之所在。

首先,从写作主旨和意图来看,“新讲”是为了“回归”长期以来被文学史研究界忽略的常识:“文学史的大厦,主要是靠作家,特别是大作家、经典作家支撑的;而作家的主要价值体现,就是他的作品文本。离开了作家、作品这两个基本要素,就谈不上文学史。”[26]26《中国现代文学新讲》第一个“新”——自觉地“以作家作品为中心”是为了应对时代的危机:文学教育陷入僵化和知识化的陷阱、落入固化和范式化的窠臼,而“我们的研究也越来越远离文学语言和形式,没有了文学味儿”[27]27。在这个层面看,“新讲”重申的正是回归文学阅读、研究、教育的“文学性 ”诉求。

其次,在写作方式、结构安排及叙述形式上,“新”主要落实为“讲”。《中国现代文学新讲》附有钱理群朗读中国现代作家作品的录音,因而,这还是一部“有声音的文学史”。从“构想 ”中的“新编”变为“新讲”,体现了编著者钟情于“讲稿”和“朗读”的审美旨趣:“文学的性感美,语言美,是需要通过轻轻地或者高声地朗读来体味的,同时这也是一个高科技时代下的、适宜年轻人接受文学的方式的新尝试。”[28]28钱理群这段“夫子自道 ”凸显了《中国现代文学新讲》的“通俗性”“普及性”和“有声性”。关于文学史的“声音”问题,同期(2021年)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许子东《重读二十世纪中国小说》[29]29(简体中文版由“理想国”与上海三联书店联合推出)堪可对照。后者以编年体为顺序,以文本阅读为中心,分析对象涵盖从1902年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到2006年刘慈欣科幻小说《三体》的近百部(篇)小说。这部“小说史”的“前身”是许子东在“看理想 ”平台上连载一年多的“20世纪中国小说”音频节目。在编著形式上,从有声的“讲”到无声的“读”,与《中国现代文学新讲》这样一部“有声音的文学史”形成鲜明对比。当然,“讲”的声音性最终必须依赖“编”和“写”这样的书面形式来呈现。从这个角度看,两部著作可谓殊途同归。

此外,在撰述风格上,《中国现代文学新讲》还体现为“两个结合”:传统书话、评点与现代文学史写作方式的相结合、“文学读本”和文学史著作的相结合。这种“‘以作品为主型’的文学史著作最大的长处不仅是方便教学,而且是启发读者通过精细阅读不同时期的代表作,想象文学史的演变线索”。[30]30书中每一节都由三部分组成:首先是“概述”(一是按时间顺序列出作家作品发表的“大事记 ”,二是对作家作品的“简析”),其次为精心节选的作品原文,第三部分则是“延伸思考 ”,针对该作品的文体、语言、形式等问题进行“评点”,这部分行文风格精确凝练、纵横捭阖,便于读者在有限篇幅内把握作家作品的风格及其文学史意义。如此编排当然是有意为之,借此可以和读者进行对话,“唤起读者自己去读原著以及讨论与研究的欲望”,最终“成为‘文学中人’,在文学世界里独立自主地自由漫游”。[31]31因此,《中国现代文学新讲》也是一部有着鲜明“读者意识”的文学史,可见钱理群著书立说的拳拳之心。

三、在“文学性 ”与“历史化”之间

在内容编排上,《中国现代文学新讲》被“结构化”为三部分:第一编“启蒙思想时代中国现代文学的诞生(1917-1927)”、第二编“社会大变动时代现代文学范式的建构(1928-1937.6)”、第三编“民族解放战争年代现代文学的纵深发展(1937.7-1949.9)”即是说,中国现代文学自“诞生”到“范式的建构”再到“纵深发展”对应着现代中国的三个历史阶段:“五四”到大革命时代、“革命文学”到“抗战 ”全面爆发前、“抗战”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个时段的划分,既能让我们在“长时段”中把握中国现代文学的面貌,又凸显出不同时段间的差异和联结。这一体例与《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国文学史(彩色插图本)》“新世纪的文学”部分一脉相承,始终处在“20世纪中国文学”论说的延长线上,反映了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基本观点,也是这部《中国现代文学新讲》的特色之一。[32]32

不过,仔细翻阅却不难发现,这部煌煌800页的巨著把超过一半的篇幅留给了“第三编”。用钱理群的话说,“这本书还圆了我的‘20世纪40年代文学研究’梦”。[33]33“20世纪40年代文学”是钱理群倾注了巨大精力和心血的研究领域,自1980年代末写完《周作人传》之后,他便将其作为新的研究方向,并在理论反思、资料和文献整理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譬如1996年发表的《文体与风格的多种实验—— 四十年代小说研读札记》(《文学评论》1997年第3期)、1992至1998年与封世辉合作主编的七卷本《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1997年编选的《四十年代小说理论资料》(纳入五卷本“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作为第四卷[1937-1949])。1990年代以降,钱理群还陆续写成《“流亡者文学”的心理指归》《战争浪漫主义及其反拨与超越——40年代小说论概观》《“言”与“不言”之间——沦陷区文学总论》等文章,展开对萧红、路翎、芦焚(师陀)、无名氏、废名、曹禺、端木蕻良等20世纪40年代重要作家的研究,[34]34为其“20世纪40年代文学研究”打下坚实基础。

在大多数研究者严重,新文学的“高峰”在“五四”(以鲁迅为代表),而钱理群却认为,1940年代才是中国现代文学走向成熟期的第一个高峰(第二个高峰为“80年代文学”)。在战争的特殊环境、城市与乡村关系发生巨变、知识分子“内迁”、新旧政权交替等历史因素的影响下,20世纪40年代出现了“文学体式、语言、风格多样性,探索文学发展的新可能性 ”[35]35。以“20世纪中国文学 ”的视野观之,此一阶段起着“拎起中间,带动两头”[36]36(联结五四文学和共和国文学)的作用。生于1939年的钱理群是20世纪40年代的“同时代人”,身上烙印着这个动荡、转折和流动时代的生命印记。对特殊的文学时空、思想裂变和社会变迁等的切身体验,使他自觉地产生出一种“历史中间物”的意识。这种意识贯穿了其生活、阅读、研究和写作的漫长生涯,从“20世纪40年代文学”的研究而生发出的“大文学观”和“生命史观”,于是成了钱理群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第三代学人的独特之处。

钱理群注重在长时段中把握“20世纪40年代文学”的整体面貌,尤其注意挖掘知识分子面对“五四”启蒙主义、自由主义、现代主义、民间文化等的流动和交错时的复杂心态。[37]37在论述策略上,其“20世纪40年代文学”研究打破了“解放区文学”“沦陷区文学”“国统区文学”的“区隔”,将三者共同置于“1940年代”这一时空内部予以考量[38]38,此外,他还特别留意1940年代小说在浪漫主义与英雄主义的主流之外形成的“多元化格局”[39]39——废名、端木蕻良、路翎等以往不被主流文学史所关注的作家,成为这一研究领域的“试金石 ”。

有了对个体生命的关注这个前提,那些在1940年代积极投入现代主义文体实验、书写人的存在困惑、生存困境的作家作品尤其受到钱理群青睐:以“不像小说”为追求的汪曾祺、写出“非小说化”的《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的废名,以及沈从文《看虹录》的“抽象的抒情”、冯至《伍子胥》的语言实验等,俨然构成了钱理群眼中20世纪40年代“诗化小说”的矩阵。钱理群对这些作家作品的情有独钟,正折射出其对“文学性”的关注:“我们理解的文学性,是指文学观察、把握、书写世界的独特方式,它关注的始终是大时代里人的存在,感性的存在、心灵、精神的存在,日常生活里普通人的存在。”[40]40当然,这里的“文学性”与俄国形式主义学派所倡导的“文学性”不同,也有别于欧美“新批评”排斥“外部研究”的封闭式文本“细读”。钱理群强调的“文学性”,总是和作为写作主体的“人”息息相关,脱离对人的存在、心灵、精神的观照,“文学性”也就不复存在了,这一对“人”的关注背后,体现了钱理群将统摄和观照“20世纪四十年代文学”的“大文学史”观与“文学性”进行沟通、融合的诉求。这可以说是钱理群一以贯之的姿态,早在1996年《精神的炼狱——中国文学从“五四”到抗战的历程》一书问世时,他就敏感察觉到“历史”研究对于文学史叙述的禁锢,“‘历史 ’研究本身就内含着对历史的简化、抽象化(以至于曲解)的某种可能性 ”,对“文学现象”(“典型文学现象”)和“历史细节”的强调则意在恢复、还原那些被排斥在研究视野之外的“非本质”、“非主流”、“非规律性”、“偶然”、“个别”的事实和现象[41]41。但此种追求不可避免地会和“文学史叙述对归纳、线索、概括的内在要求发生矛盾与冲突”[42]42。待到《中国现代文学新讲》问世,“文学性”与“历史化”的缠结和焦虑仍时时萦绕钱理群心头。他在回顾“大文学史”研究的得失时说:“当年倡导‘大文学史’研究,强调现代文学与现代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学术、教育的关系,这本是学术研究的一个新发展,但推到极致,研究与教学越来越远离文学,远离文学语言与形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文学,这就变味了。”[43]43对“大文学史”的这种反躬自省透着“返璞归真”的意味,在此基础上,钱理群的文学史研究迈向了更为深远、宏阔的境地。

实际上,“文学性”和“历史化”之间的矛盾是贯穿20世纪中国现代(当代)文学史写作的一个“难题”。这一难题在1930年代已初显端倪,譬如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1933年)一书就对文学与文学史有过自觉区分:“文学史非文学 ”,文学其“职志,在抒情达意”,而“文学史者,科学也”,其“职志,则在纪实传信”。钱基博据此强调文学史的科学性、客观性,要做到不偏不倚,是“科学之范畴也”[44]44。与此相对,胡怀琛在《中国文学史概要》(1931年)一书中强调:“文学史,是全部历史中间的一部分。凡是已经过去的事实都称为历史。所以文学史就是关于文学的已经过去的事实 ”,“文学史,一方面是历史中间的一部分,一方面又是文学中间的一部分”。[45]45胡怀琛指出了文学史介于“文学”与“历史”之间的特殊性,这一观点为此后的20世纪中国现代(当代)文学史的书写和研究定下了基调[46]46。

1980年代以降,伴随着对1950至1970年代文学研究“政治化”范式的反思,围绕文学史研究的“文学性”和“历史化 ”的争论再度“浮出历史地表”。同一年里问世的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和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将这一争论推向新的高潮。洪子诚的著作秉持“历史化”原则,追求回到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1950-1970 年代文学)的历史现场,“通过外部文学环境和文学制度所构筑的文学场域”来解析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时期“中国文学的权力话语形态与意识形态实践 ”;而深受韦勒克《文学原理》和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影响的陈思和则高举“文学性”的旌旗,“重在对中国当代作家作品的‘文学性 ’重读与再评价,展示了‘文学性 ’研究范式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书写中的个性化魅力 ”[47]47。

在“文学性”和“历史化 ”这对关系的脉络中观照《中国现代文学新讲》,其在编撰体例及叙述形式上的“尝试”就更具深意了。以本书“第三编”最后一节“汪曾祺:穿越时空,从 40年代走到80年代”为例,钱理群没有选择《受戒》《鸡鸭名家》《大淖记事》等更为脍炙人口的篇目,而是以“不算是汪曾祺40年代的代表作”的《异秉》为对象,首先就显示出作为史家的独到目光。通过对《异秉》40年代“初刊”版和80年代“重写”版的对照,钱理群指出汪曾祺小说“穿越时空 ”发生的变化:“40年代汪曾祺积极从西方现代小说中吸取内容并加以改造,80年代就转向了‘传统的笔记风’,完成了从‘现代化’到‘民族化 ’的跨越”。[48]48这一分析令人耳目一新,它将汪曾祺的小说放在长时段的历史内部细察,从“变”中窥出“不变”,进而抽绎出汪曾祺从40年代到80年代的相对稳固、恒定的小说观——即书中“延伸思考”部分对这篇作品的“真正内核”的概括:“汪曾祺小说观念所强调的‘一种思索方式,一种情感方式’:对小人物的可笑的悲悯”[49]49。这种见解正是从对“文学性 ”的关注里自然衍化出来的,没有对作家作品的全面把握和对历史的深刻认识,难以得出这样精辟、独到的结论。当然,仅凭这一小节还无法勾勒《中国现代文学新讲》的全貌。此处想提醒读者注意的是,这种“选读+评点”的方式,是消除文学史研究“文学性”和“历史化”之间隔阂的尝试之一。可以说,钱理群借此重申这样的常识:只有通过把主体“烧进去”[50]50的方式来“细读”文本,才能准确抓取作家作品的意图,进而激发文本的“文学味儿”。

《中国现代文学新讲》绕过“集体写文学史”的“通途”——以1960年代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为代表(这一集体编写教材的国家行为延续到1980、1990年代)——回到了王瑶“个人文学史”(《新文学史稿》)的“老路”。这一取径看似“迂回 ”,实乃“以退为进”,它融入了钱理群念兹在兹的“大文学史”观和“生命史”观[51]52,自始至终都回荡着这位已至耄耋之年的文学史家的“心声”。进一步说,“以作家作品为中心”不但拨正了文学史过度结构化、知识化以至于陷入僵化的趋势,而且有力地回应了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文学性”与“历史化”范式之争,对我们重新思考“何为文学史,文学史何为”,以及作为“叙述者”的主体如何把握自身在“文学史叙述”中的地位和作用等议题提供了宝贵的借鉴意义。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赵树理与革命文艺研究 (项目编号:21CZW051)的阶段性成果。

详细注释请参考原发刊物

(作者单位: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