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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光号列车》:北美新移民的多重面相
来源:文艺报 | 张 娟  2024年03月01日09:36

顾艳是位勤奋高产的作家,小说、诗歌、散文均有大量佳作,出版有《杭州女人》《真情颤动》《疼痛的飞翔》《我的夏威夷之恋》《冷酷杀手》等多部长篇小说和《无家可归》《艺术生涯》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其作品视野广阔,远涉历史风云,关注城乡变化,深入到变动时代的普通小人物内心世界,尤擅长表现中产知识女性的生存境遇和灵魂震颤。《极光号列车》就是一部以海外生活为背景的女性心灵群像作品集。这部小说集由18个中短篇小说组成,在文学地理空间上以北美城市为中心,却又往往以隐约的上海、杭州的故乡作为参照,小说描绘中产知识女性的婚恋选择和独立个性,呈现跨域视角下的家庭伦理关系变化,小说注重空间结构和故事内涵的呼应,呈现出一种瞬间性与现实性相混合的特征,呈现出独特的美学风格。

《极光号列车》体现出全球化视野下对于伦理关系重组的思考。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提出了“伦理世界”的概念,“伦理世界是由家庭与民族两大伦理实体构成的世界,它们以‘男人’和‘女人’这两大‘伦理元素’相互过渡。这里的‘男人’和‘女人’不是两种性别,而是两种伦理性质,男人指向民族的共同体生活,女人是家庭的守护神。由于男人与女人这两种伦理元素的不同伦理性质,家庭与民族便相互过渡,形成伦理世界的安静与平衡,造就伦理世界的无限与美好”。但是随着环境的变化,男女在家庭中的传统伦理关系也面临着挑战。《楼下》中的安米来美国读博士,小阳只是陪读,安米在家里具有绝对的权威。在国内是男主外、女主内,在这边完全反过来了,这是环境使然,小阳身体虚弱,也没有太多计较,安米仗着自己大学助理教授的地位,常对他颐指气使,而他则成为了社会的边缘人。他们在生活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也试图寻求情感的慰藉,小阳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安米离婚后事业蒸蒸日上,她们再也无法回头,完成自我也许远比被婚姻捆绑在一起更重要。

“在家庭伦理实体中,两种伦理意识是文明设计的支点:一是慈,二是孝。”“慈与孝不仅是家庭伦理,由于家庭是伦理的策源地,因而也具有普遍的伦理意义。”但是在当代社会,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传统的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慈”与“孝”的伦理关系正在发生断裂。《斯坦福的秋天》中的老教授戴维已经89岁,妻子去世了,他的身体在一天天衰老,他的女儿是康泰尔大学的文科讲师,还有两个儿子。但子女并没有承担起照顾老人的“孝顺”责任,只是在圣诞节的时候短暂回家看望一下老父亲,不但如此,他的子女们都是“啃老族”,老教授还要给外孙女们付学费,给没有固定工作的大儿子贴补生活费。老教授去世以后,他的书很多被当成垃圾填埋,房子也准备在重新装修后出售,究其原因,和西方个人主义的伦理形态有关,也和社会形态、经济压力、代际变化等多重因素相关,作者并没有给出答案,却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思索。

《极光号列车》中很多篇目都写到了中产知识女性,她们接受过良好教育,有独立生存的生活能力,有理性的感情态度,体现出一种全新的独立自强的女性意识。正像《斯坦福的秋天》中这个博二的女生的领悟,她明白“即使你真爱这个男人,恋爱中也不必满身心投入,不必太在乎他,也不要抱怨他的不是,留有彼此的空间才是重要的”,“无论在哪里,人家看重的是你自身的强大和力量,并非其他”。

小说《极光号列车》中描写了短暂而又绚丽的爱情,就如同极光一样,脆弱美丽,不求永远,只求曾经拥有。主人公“我”在斯坦福大学工作,圣诞节前夕,飞往阿拉斯加开一个学术会议,会后想去费尔班克斯看极光,晚上“我”独自回宾馆的时候忽然看到了极光,仿佛是星空穿着薄纱裙子随风飘荡,这个给大地送来的浪漫礼物,让“我”激动万分,想要分享给在路上产生短暂情缘的杰夫,但是杰夫却无法联络。在星巴克“我”遇到了休斯敦来的刘皓,这个车上扮演小丑的人,他让“我”回到现实。“如今我依然会拨打杰夫的手机,尽管是关机的,但它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因此,无论他在哪里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信所有的墙壁都是路,生死都在路上。”作者呈现出这样的爱情观:不再执着于结果,而是享受感情瞬间的迸发与美好,不是把幸福维系在他人身上,而是建构自己内心的自洽与完整。

作者善于营造故事发生的空间场景,故事的产生、发生和走向往往与空间息息相关。《红墙咖啡吧》中的红墙咖啡吧是一个典型的都市空间,在华盛顿特区,时常响起警笛声或消防车的鸣叫,正如作者所言:“华盛顿的高楼住宅群,就好比是一只只巨大的石头箱子。在巨大的箱子里面,有暖气、冷气和天然气;还有停车场,完全是一个独立的小社会。华盛顿特区的居民,就是由无数这样的小社会构成的。如果说窗外是茫茫大海,那么箱子就是石头造的诺亚方舟。无数艘方舟,在这个世界最注目的都市大海里漂浮,里面载满的乘客却不知将驶向何方。”女主人公懂英语、德语、普通话和粤语,在咖啡吧遇到华府业余京剧团的两个京剧演员。小说以咖啡吧为中心,串联起了章晶晶、常虹、俞小兰几个女人的不同命运。《极光号列车》则是以陌生人云集的列车作为故事发生的移动场景。“极光号列车”是阿拉斯加铁路唯一运营的冬季客运列车,内设观景车厢,尽管大雪纷飞,车厢内座无虚席。列车是一个陌生人云集的、充满偶然性的空间,与列车相关的故事也充满了戏剧感和幻灭感。

小说集《极光号列车》写了很多北美城市,这些故事都与这些城市的特质息息相关,例如旧金山,是一个移民混杂的都市社会,在这里会偶遇各种不同族裔的人群,可以看到很多城市的秘密。“城市的秘密,是经验和想象的一种奇特混合。我要说,它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也不是一个具体的物,甚至也不是一个具体的事件——它不是城市内部存在的一个物化的坚核。相反,城市的秘密,它是一个虚空,一个非实体,一个关于秘密的单纯的意象”,《吹萨克斯管的男人》就仿佛是一个不断发现城市的秘密、不断扩展叙事支线的故事。小说中的“我”是旧金山湾区一家私立大学的中文教师,认识了在公园吹萨克斯的强巴。强巴的养母是一个60多岁的残疾美国老太太。原来强巴出生在西藏拉萨,13岁被远房亲戚带到美国,进入爱丽丝父亲的服装厂。我和强巴成立了一个虎牛乐队。之后“我”认识了一个叫许冬子的广东茂名人,他加入了乐队,在大风大雨的一天,一起来到山姆大叔家参加活动,强巴的一曲“go home”激起了大家的思乡情。这些故事并没有真正的结尾,这个城市的秘密还可以继续探索,小说的魅力也正是在这些秘密的想象中,形成了一条如同德勒兹式的逃逸线,激发出文学中的城市想象与冒险。

小说集《极光号列车》呈现出的是在北美新移民生活的诸多面相,如同一个个多棱镜一般的碎片,折射出“现代生活”的多重侧面。波特莱尔认为现代艺术是迥然有别于传统的,“在波德莱尔这里,艺术、现代生活和审美在短暂性、瞬间性与现时性中融为一体。”这个小说集从不同角度呈现出跨界、跨境、跨文化的多重生活侧面,小说在叙事策略上也有多种尝试,结构精巧克制,澎湃的蓝色海洋,波多马克公园,斯坦福秋天金黄色的树林,街头偶遇的极光……这些风景意象即是小说必不可少的发生环境,也是美学意蕴的溢出之处,在故事之外流淌着抒情的色彩,与人物的心灵形成共鸣,仿佛多声部乐章徐徐展开,让人低徊不已。

(作者系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