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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郎(2003—)》:水汽散去
来源:《花城》 | 贺嘉钰  2024年02月29日09:22

三三的小说有种玲珑质地,好像无论她写什么人,什么事,总有剔透幽微的光,从小说内部流溢而出。

这次她写了一位“上海女郎”。一位非典型“上海女郎”小曹。

小曹第一次出现席间是作为摄影师朱文开的新婚妻子,觥筹交错里,天真又略带拙意,如一颗露珠在反光。二十年间我们断续来往,几次见面,“我”似乎总在为她的生活隐隐担忧(为朱文开的不靠谱?为小曹的不值得?),可谁又不是在自己命运里挣扎沉浮呢。交集时刻,我们——两个萍水相逢的女性,也曾说过很真挚的话,关于生活,关于追求,关于爱。小曹的倾诉和提问多一点,“我”总是理性,一个完美倾听者,只是,“我”几乎从未真正将她视为友人。

最后一次照面,是小曹突然到访“我”家,许多欲言又止,显然有难处但终究没有开口。电梯间告别,“我”忽然意识到还是没能记住她的名字,而轿厢在下降,带走她的回答。这一幕,好像叠影于水滴在慢镜头中下落的位移。二十年前,宴席间小曹饱满晶莹的深情,那美好又脆弱的东西,在时间里,渐渐干涸、消散、蒸发。

小曹从一个专心酒局上闲谈、对丈夫满怀崇拜期待、俨然还是女孩儿模样、浑身带着水汽的姑娘,日渐成为一个“娴熟的主妇”,又过了几年,另一种气浮上来,“她身上有一种松软的、正在耗散的气息”。

三三的短篇小说《上海女郎(2003—)》发表于《花城》2024年第1期“新女性写作专栏”。和作者多篇以都市生活为底色,走笔命运悲欣交集时刻的书写相似,这一次,三三再次将短篇制作为某种“玲珑装置”。叙事夜色光影般流转,情感踩出幽昧步伐。《上海女郎(2003—)》以三三惯有的“玲珑”笔意兑现着短篇的婉转,在这位“上海女郎”的故事中,婉转里有水、雾与冰的凉意。小说以低分贝娓娓道来,是什么,让泽披于一个人身上的水汽散去。

那些流布于小说中的“水”,只是故事里细小之处。但或许,这也是一个用“水的数种形式”将女性半生勾勒,提出并回答了“水汽如何消散”的小说。“水”是这样一次次到来的:

一天,同事向“我”描述送来青团的那个女孩,“小姑娘长相挺标致,但身上俨然罩一层水雾,湿漉漉的,像从山林里晨炊回来,也像刚刚哭过。”不确定她是谁,但身罩水雾的样子让“我”想到小曹。后来街上偶遇,她执意要“我”去家里吃馄饨,隔着氤氲升起的水汽,“我”看见她在生活里言笑晏晏,她在烟火里,在未及展开的命运中,时间在向青春发送祝福。也是在那小房子里,五斗橱上贴满朱文开为妻子拍摄的肖像照,照片里的小曹以一种并未熟练的注视看着平行空间中的自己。从她家出来,“树叶上的寒露落在肩头,使我一醒。”几年之后又一次偶遇,她“手提竹篮,疾步往前走。”“那些柔弱、羞涩的成分蒸发殆尽,我险些没认出她来。”蒸发殆尽的,不是“水”又是什么呢。一次次,“水”作为拥有隐喻之力的介质,既将小曹性格里的特质漫漶出来,亦写出时间、人生、那些未及展开的祝福的流水而逝。

那罩在一个人身上的“水汽”是什么呢?

是“多年前初见”,“她是那样纤弱,浑身发出细碎又闪亮的光——原来纤弱是一种没受过伤害的人的特权。”对小曹来说,是未接手生活重负之前,对自己和未来的想象。

小曹显然对另一种生活有所想象,她想拥有不俗人生。她站在千禧年的船舷上,随着人群兴奋摇摆,流光的未来正在到来啊。她想要“了不起”,希望被铭记。这大约也是她选择和艺术家组成家庭的重要原因。于是,她选择了这个男人,选择了基于他展开的生活。她真正将他视为艺术家,甚至当作高于、优越于自己的一类人来相处。那种对艺术的爱和牺牲的心性,让她天真,让她身上流布水汽。但当真正进入生活,小曹才发现,她要承受生活里庸常的更大面积。家庭生活里的朱文开,几乎没有,也似乎不需要接手生活俗务,他只要扮演艺术家、完成自己的事业就足矣。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好艺术家,甚至,算不上艺术家。

她看他,起先以仰望姿势。在日常的磨损里,目光渐渐下移、平齐甚至开始俯视。但她依然自觉认领共同生活中的俗务,将创造的世界全然给他。她有时也忍不住自己的意志,希望参与,丰富他的艺术表达。可是他看她呢?他们之间从来不平等,他从未将她看作一个可以承受爱、拥有自我的主体。

小曹的生活也因此,更加踏空了。

嫁给一位“艺术家”,但却离向往的艺术生活更远了。她用几年来学习和适应,“准备好做一个艺术家的妻子。”她甚至下了决定,“我要承担我们的生活。”小曹用一种对自我的“教义”说服自己,完成让渡与交换,揽起了生活里“苦”的差事。生活的重力总有具体形状,它们压负在她的身上。以及,是意识到又无法成为自己的那一股旷日持久的摩擦力,渐渐消散了小曹周身的水汽。

“你知道大部分人很俗气的,跟他们解释不通,而且人一旦被迫去解释就已经落入不公平了。”这是小曹说过的话。她显然对生活本身有一种超常识别。在不成功艺术家丈夫的艺术生涯里,她也曾成为“作品”的一部分,但朱文开对妻子的审视和拍摄,只特别突出了性的部分。在艺术创作,在家庭生活,在交集种种,他们似乎始终在朝两个方向做功,几乎没有过合力。小曹多么用力,朱文开就在相反方向多么用力地做着消解此力的运动。是的,她没有足够好运碰上一个珍惜、体谅、共情于她敏感的男人,她参与了他的创作,但从未作为独立的自己,而只是一种媒介,一枚符号,一个被泛化的群体。小曹也是这意义上的“上海女郎”。

然后是变故。朱文开“失踪”了。小曹和孩子怎么办?她是否真的依附于老方,像一种藤蔓植物?就像她的裸照存在于影集,终究逃不出他人的谈资与轻蔑。生活里残酷的部分,终于都落在小曹身上。时间与它递来的一切,让她落入凄凉。一切不如意渐渐累积为艰难,一点点耗去了女孩身上“细碎又闪亮的光”,带走了一个人生命里流动的、灵动的、和现实总隔开一点距离的美丽水汽。

一个人是如何干涸的。

是的,《上海女郎(2003—)》是令人感到伤心的小说。小说里唯一暖色,大概出自“我”二十年间断续的凝视,女性对女性天然的理解和体恤。叙事者“我”对小曹的隐隐担忧与不安,是小说里一条情绪隐线。那种情感,是在为“她”,也似乎是在为“我”,是为着一种被称为“女性”的整体。

对了,小曹本名曹丽萍。多么普通,好像一个每日与我们擦肩而过的人。

她曾经一身水汽,天真又略带拙意。如一颗露珠在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