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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异质与叙事突围——评雷默《水手》
来源:《当代》 | 樊树  2024年02月27日20:27

没有一部小说是无缘无故产生的,对一部长篇小说来说尤其值得探究。2023年,雷默在《当代》第六期发表了首部长篇小说《水手》。关于创作源动力,雷默将之归结于过去两三年里两次眼疾手术和一次爆发性心肌炎手术,前者差点失明,后者差点要命,再加上老主编的过世,让他意识到生命和命运的不可捉摸。是的,生命里充满意外和疾病,对一个作家而言,创作时间通常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多,神灵附体的灵感也不会一直有,于是2021年下半年,雷默重拾在2016年写下初章的《水手》。

在过往中短篇小说创作中,雷默像他喜欢的作家马尔克斯那样,喜欢将“死亡”作为主题。例如送葬题材,他在《祖先和小丑》里写过生命流转的无奈和欣喜,也在《飘雪的冬天》写过成为警察的儿子回到故乡为父亲安葬的故事。不同于传统葬礼的伤感和哀思,他把重点放在了变故下的众生百态上,细雨朦胧下的淡淡惆怅和丧葬礼俗,以及下一代对传统习俗的陌生和疏离,无不透露出强烈的现代性意识和先锋文本自觉。

死亡意识其实是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而对生命张开怀抱和深怀热情的雷默自然是懂生活的,因此他也写下了很多令人难忘的美食。《苍蝇馆子》写了打面,《著名病人》写了麻辣烫店里的虾蛄,《大樟树下烹鲤鱼》那条以假乱真的鲤鱼,雷默写美食从不简单直接,他有自己细致的观察和体悟。在《苍蝇馆子》中,他先用江南小镇老街尽头的白墙变黑引出店主烧面时火焰冲天的气势,接着写用大竹杠压面,顺势说出祖传三代人在制面手艺上的差别,然后才分别描绘了店主招呼带猪肉的客人、推销老酒、做面条的场景。阅读至此,一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江南小镇的烟火气扑面而来。读者仿佛看到了纪录片《舌尖上的美食》,恨不得立刻前去体验一番,只可惜早已物是人非,淡淡的遗憾之情萦绕心间(这也是雷默诸多作品给人的感受)。雷默没有止步于此,他让店主儿子笨拙地剥笋、切笋,进而引出父子在儿子前途上的分歧,后文又用儿子打面水准的进步或退步来引导故事走向。

不论是书写丧葬礼俗,还是描摹传统美食,这都是雷默作品的一个特质:记录那些已经逝去或者正在逝去的江南传统文化。

有了长期的中短篇小说写作的准备,雷默对中短篇的驾驭是有独特的心得和自信的,我想正因为他对文体突破的追求和向往,才有了长篇小说《水手》的诞生。《水手》共十二章,用第一人称书写。《幽蓝》开篇堪称惊艳,雷默用“一次出海、两年叛逃父母计划、一个遥远的目的地、一条跳海自杀两次最后被吃掉的狗、一幢倒塌的商品房、远洋轮船上海平面上下的两股势力、三次空网的怪异”制造出层层推进压抑紧张氛围感,让读者快速进入故事。最后在一场毫无准备的深夜风暴中达到顶点:一张不知道是谁的遗照,王武为救“我”而死去。开篇留下两个悬念:船长在训斥谁,遗像又是谁?越靠近结尾,雷默叙事节奏越快,最后将故事高潮锁定在初章结尾处。

《安息日》书写了一种独特的海上丧葬文化。船长给王武媳妇打去电话,有所预感的王武媳妇抢着说昨日接到诈骗电话,因为声音酷似死去的儿子因此舍不得挂电话。这里提供了王武舍命救“我”的合理性:“我”和他死去的儿子相似的年龄,相似的亲子关系,王武答应过“我”父母要照顾好“我”,王武自责儿子去世是因为他不是合格的爸爸,所以当“我”掉入大海,他才会不顾一切救我,那是他对儿子的赎罪,也是和自己的和解。但这直接用电信诈骗贩子声音酷似过世儿子的网络热门新闻值得商榷,阅读会出戏。《安息日》结尾处雷默设置海葬时鲨鱼来袭,这天然调动读者参与感,他们站在水手一边,为人鱼之战加油呐喊,因为鲨鱼是来吃王武尸体的。最后鲸鱼同类相残的描写超越了阅读期待,颇有意外收获的喜悦。

《纳古灯塔》《海上骑士》《远处飘来的悠扬钟声》三章记录在斯科特岛的日常,除去开头“我”把兄弟陈浩洋打伤,剩余大部分进入慢节奏讲述。“我”成了倾听者:听守灯老人讲身后事安排;听老人女儿诉说儿子走丢、丈夫失踪;听康扎西说那些年当边境货车司机的故事;听大副说他和岛上一个女人的往事。阅读节奏感的突然掉落,需要“我”在岛上遇到或感动或唏嘘或稀奇的人和事情来填补。

《紫血泡》《洋流,洋流》两章最为精彩过瘾。武侠小说的精彩之处是各怀特色绝技的高手来回过招,《水手》的精彩之处应该是在水手的价值所在,也是他们远航的目的:钓鱿鱼、杀鱿鱼。毫无疑问,这章将决定整部小说的气质。收心、一个星期倒时差、第一个晚上钓鱿鱼、鱿鱼进冻、出冻、第二个晚上钓鱿鱼……略显单调的循环流程描写,最怕一笔带过,第二怕不写实,第三怕只有写实。雷默用紫血泡来表达“我”身体上的痛,又用“要不要马上放弃回家”来表达“我”精神上的反复纠结。此后不断推高身体、精神双重压力,并用水手们和船长的矛盾为这一切做发泄口。“我”发烧晕倒,梦到了王武带“我”回家,醒来后的“我”是全新的我。但这只是战胜了小我,外面还有更大的困境——鱿鱼群消失,船员要失业了。在处理上作者没有简单叠加困难,而是再次放慢节奏,用船员下海游泳、浮潜、聊天等描写一点点让困难浮现。担心完不成合约捕鱼量的船员再次和船长对峙,要求更改劳务合同。为安抚船员,船长让大家打电话给家里报平安。在电话里,“我”终于得到来自父母情感上的支撑,并让父母去看望王武妻子。写到这里,如同花样滑冰选手出色地完成了一组高难度连跳动作,作者终于可以舒口气了,他完成了最困难的两章,他可以带着极大的信心奔赴余下的章节。

《嘿,秘鲁》《彼岸》《黑影从鼻尖掠过》《金色的黄昏》四章记录了抵达秘鲁钦博塔港后修船、学习潜水、跟随大副拜访“浪里白条”,出海后偶遇报恩鲸,“我”想念在钦博塔港遇到的女孩……为了体现水手生涯的漂流性质,四章中从大海到陆地,又从陆地回到大海,而“我”的心也第一次着落,有了心动女孩。流浪的性质注定“我”只能成为一个过客,无法像“浪里白条”那样扎根在钦博塔港。

终章《大陆漂浮》:“我”回家后去看望了王武妻子,准备接她过来一起生活。这章通过“我”对震惊全球的舒马赫滑雪事故的一无所知,写出了两年水手生涯的与世隔绝,但也正是这样只能独自上场的残酷环境,造就了“我”的蜕变。船长为亲自把船开回来,延误治病,截肢一条腿,最后和我们一起见证了轮船报废。服役多年的轮船和老一辈水手落寞,等待上场的是像“我”这样经受过考验的新水手。

大海依旧深邃,港口依旧船来船往,船上的人依旧像蚂蚁般渺小。

作为同行,我深知长篇小说创作的不易,作者在创作长篇小说时会时常深陷于“我能不能写完”的自我怀疑。《水手》作为雷默的首部长篇,毫无疑问是令人惊艳的。能否虚构、虚构是否强大一直是判断一个作家实力的标准。有太多的作家热衷于日常生活和置身其中的现实世界,因为他们一直在自己的体验和经历中寻找创作得以继续的素材,久而久之,虚构能力就会退化和萎缩。一个作家只有离开自己去写别人,才能维持住创作的生命力。远洋轮船和船上的人、钓鱿鱼、杀鱿鱼、面对风暴、与鲸鱼搏斗、两次上岸……这都是特定场景及特定人物,是远离雷默的,也是不能被胡编乱造的。船长、大副、水手长、王武、陈浩洋、阿君、“我”……一个个鲜活的小人物跃然纸上,组成了远离大陆的海上群像。它承担着像纪录片一般向读者介绍他们未知领域,填补他们空缺的认知层面,同时又需要被熟识此领域的读者检阅挑剔。雷默甚至详细写了原本可以不写的捕捞砗蟝、学习潜水捕捞、人类活动对海洋的影响等,这可以看作是他记录江南传统文化的作品特质的一次对外扩展。整部小说细节描写之详细,过程反复之来往,心理描写之真实,让读者身临其境。当然这些精炼文字的背后是走访和想象,是现实支撑起来的虚构狂欢。

虽然写完后,雷默说他确实意识到长篇有更难的东西,不光是结构,还得有充沛的元气,不仅需要有好的故事,还得有复杂而错综的人物关系。雷默在写创作谈的时候,他又回到了一个读者或者编辑的角度,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不足,反过来说,小说确实是一种遗憾的艺术。雷默在完成一次艰苦的尝试和理性的反省之后,相信给他一段时间,还会有令人期待的新作继续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