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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印象记:依然保有少年般的清澈
来源:《时代文学》 | 朱铁军  2024年02月26日20:19

如果按文本功能分类,印象记应该属于考卷的一种,它主要是用来检验记忆力的。因而面对这个命题时,我既充满羞愧,又无法及格。坦诚地说,我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认识王威廉是在什么情景之下了,只知道我们相识刚好三年。他很不幸地出现在我记忆力最差的时段里,却又成为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好朋友之一,这实在是一件略带荒诞色彩却又现实有趣的事情。所以我更倾向于相信,这是一种命运的必然。

见到王威廉之前,我已读过他多部作品,作为80一代极具独立特质的青年作家,纸上的王威廉于我而言并不陌生。初见的时候,他的形象也与作家简介的照片上一致,偏分的黑发,眉清目朗,带着浓郁的书卷气息。事实上此后的若干次相聚,除了衣装的变化外,他的样子几乎毫无调整,甚至连胖瘦也没有很明显的波动。在我狭窄的视野里,好像现在梳着偏分发型的男性越来越少了,所以每次见他以掌拢发时,我总感觉瞬间回到了大学时代。在活动的场合,他总是不徐不疾地讲话,没有什么肢体动作,也不会抑扬顿挫,他温文尔雅得像一只有灵的驯鹿。相处久了,我时常觉得他和我印象中的西北汉子根本对不上号。

恰好前几年,我是有些社恐的。二十余年的编辑生涯,使我越来越喜欢隐在幕后,人多的时候习惯性地往旁边站。还记得当年有一次参加省作协的会议,入场前遇到了陈崇正,虽然闻其名已久,挺想认识一下的,但是见到现场人太多,我还是只和他握了握手,就躲到一边抽烟去了。后来,时隔许久我们才通过网络加了微信,对于那次不成功的照面,崇正一度认为我很是严肃。与威廉的熟悉,是在潮州的南澳岛上,我们共同参加潮州作协的活动。想来若不是那时他主动和我交谈,我们的交集可能又会延宕许多岁月。

南澳初识,也是我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就文学和期刊等话题进行的交流,此后的交往中,我和威廉的互动反而更多地偏重于现实生活。这让我感到很舒适。虽然他是成名作家,我是职业编辑,都和文学有必然的联系,但是对于我来说,与作家朋友的交往能够既在文学场域中,又可以有背对文学的时刻,是十分可贵的。这也许源于我因多年职业生涯产生的某种疲倦,继而形成了一种类似想要抽离的潜意识。但是我会发现,威廉的作家意识和知识分子属性,使得他无时无刻都处于思想的行途中。即便我们交流日常,他也保持着惯性的观察与思考。批评界认为他是一位有着先锋性和哲学思辨的现实主义作家,我相信这与他日常中对事物与他者经验的读取和关切息息相关。因而生活中的王威廉是纯粹却不坚硬的,他有学人丰盛的质地,也有充分的人间温度。这让我感到钦佩,也可以反观到自己的粗糙。

记得是去年的冬天,威廉来深圳参加一场作品研讨会,下榻的酒店就在文联附近。结束后他问我是否在办公室熬夜,那天我恰好走得很早,待我折回来见到他时,已近午夜。大半夜的去哪儿坐坐,成了小难题。我俩都不好酒,于是决定去东门老街走走。路过“超级文和友”的时候,他被外墙上那面硕大的电子幕墙吸引,驻足看了许久。我这才想起来,深圳文和友以“深圳墟”为概念打造的整栋旧改楼,其美学涉指就是科幻与未来,这正是威廉的小说书写中重要的思想向度。我虽然去过和路过多次,却向来是无感的。我们进去时,大多数店铺已经打烊,中庭后的旧街橘灯映照,颇有时代感,我给他拍了许多照片,为了取全景,我站到另外一边的二楼上,远远看去时,感觉他的气质就是属于那个时代的,就像早年香港电影里的那些青年,充满着理想主义的样子。

后来我们又去老街,我已十多年不曾去过,街上竟然寥寥无人,我和威廉说以前半夜两三点时,这边也是人流如织的。他对我的叙述很是好奇,认真地听我讲古,我指着西华宫附近的麦当劳告诉他,那是中国大陆第一家麦当劳,当年的新闻中有个很有趣的情节,有位食客说:“我花十块钱,就去了一趟美国。”威廉听了,饶有兴趣地拉我要去“吃一吃”。

同样让人意外的是,不过午夜十二点的样子,整个餐厅里却只有我们两个人就餐,甚至二楼已经开始清扫打烊。在我的印象里,那一餐单就口腹之感而言,是非常乏味的,无非可乐薯条鸡翅,昏暗的餐厅里还飘荡着消毒水的气味,毫无欢愉可言。但是威廉却时常会和我提起那个夜晚,他说,那是一个城市和一个时代的隐喻。像这样的情形,时常会让我感到自己的迟钝与空洞,而他却始终是一位在场的、冷醒的写作者,他参与现实也时刻反思着现实,这为他提供着更为远阔的思想步履。

我和威廉同去过两次南澳,都很喜欢那个小岛。第一次抵岛时,我在下榻的酒店门口看到了共享电动车,顿时兴致大起,和威廉、陈培浩说,等晚上自由了,咱们仨各骑一辆电动车去环岛吧。他俩都很热烈地表示可行。结果作家们的交流持续到半夜十一点多,待解散后我再去叫他们,这俩哥们儿却都迅速躺平了。他们劝我也搁置计划,理由是大半夜的不太合适。我没听劝,兴奋地扫了码,子夜走单骑。从我开始坚持就算没有同伴也要干,威廉就不停地给我发信息,反复说,老铁,拉倒吧,不安全。我骑行了十几公里,他还在问,老铁你到哪儿了?行不行啊?我一边分享着沿途的所见,一边诱惑他穿衣服出来,他犹犹豫豫地既有点想又有所顾虑。最终,他还是没有来。

次日早餐,威廉听我讲暗夜荒路四野无人、草比人高、野狗乱窜,以及路过一个墓地时温度骤降的种种时,还在担忧地说,你不害怕呀?其实骑了二十多公里遭遇几条野狗并发现电单车的动力拧到底也不如狗跑得快时,我吓得血都快凉了。但我还是告诉他,怕啥呀。他幽幽地说,还是谨慎点好。

后来,威廉晚走了两天,随一位本地文友沿着海边走了大半圈。从他拍的照片来看,与我夜里骑行差不多的路线,他看到的是璀璨的星河、山顶的望海亭、半崖的礁矶、古旧的渔船和卷着雪浪的海岸线。莽撞又孤勇的我,和明亮的威廉,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件事每每想起,我都会给他贴上一个谨小的标签,但是又觉得他是一个热爱着世界、充满智慧、了然自我的人。

第二次到南澳时,我在岛上一家渔具店买了些基础装备,打算去海钓。威廉说他从未经历过海钓,想陪我同去。我选的地方在环岛路下方,大概有八九十米的陡峭下坡,我俩连滑带爬地下坡时碎石与泥土横飞,他已经连呼哎呀。下至海边,还要攀爬好几块大礁石才能达到我想去的钓点,我有点担心他会打退堂鼓,但是他却没再吭声,顺利地攀了过去。那夜浪大,后来演变成拍石浪,不断打在我们脚下。钓了不到二十分钟,礁石就站不成了。在我收竿的时候,他指给我看海面上倒映的月影。黄色的月光铺在水纹间,像是一大片碎金子。我俩蹲下去凝望了好一会儿,我看着他的侧脸时在想,当我为未有鱼获而感到遗憾的时候,威廉已经和另外一部分世界发生了连接,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的小说可以锋利又深邃,兼备探索与思想性的原因之一吧。

没让他摸到我钓的鱼,成了我的一个小执念。后来有钓友出南海油田,载回许多黄鳍金枪,我便用冷链给他寄了一条。威廉约了多位圈内的朋友,吃鱼饮酒、作诗写字,并发给我看,说我用一条十斤之鱼,热闹了广州的文学界。彼时我们已相交两载,我知道搅动热闹的并不是鱼,而是热诚的他在圈内的好人缘,以及他那“与之相交,若饮醇醪”的人格魅力。对于我而言,他总像一面镜子,因为与他有着不同的性情,每每被他照见时,我总会自然地想起诸如“君子如玉”之类的词。

和我下意识的“严肃”不同,威廉不但谦逊温润,待人和煦,而且有着古道热肠,很乐于帮助别人。有一个阶段我在申报职称,他知道以后想起来就问我,操作了没?然后反复地告诉我,规则是怎样,途径是如何,有什么特别的条件,最终还要嘱咐:抓紧啊老铁。由于我的拖延,连续错过了两次,他比我还着急,到了时间就督促我,快去整啊。

平时他也会推荐一些别人的作品给我,并且客观地告诉我他觉得作品的优缺点都是什么,某位作家对文学的态度特别质朴端正,执着且艰难,冲着那份对文学的坚持和行在苦途,他觉得他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自前年起,王威廉和陈培浩联袂在我刊开辟了批评栏目,从前年的“大湾区文学地理”到去年的“大湾区文学聚焦”,对粤港澳大湾区城市群的文学结构和代表作家进行了系统的梳理;今年起,他们又改版为“最青年”,开始着力发现、扶持和引导有潜力的新一代青年写作者,为他们搭台引路。

今年年初,王威廉离开了省作协,到中山大学任教,有不少人为他的选择感到惋惜,都说以他的文学成就和工作能力,在省作协会有更好的前途。我倒觉得挺好,并不是因为二者之间有什么可比较衡量的,而是我知道他是一个始终清醒且通透的人,他刚毕业时搞过原创音乐,做过学术刊物和出版社编辑,就连学习时的专业也是跨越了物理学、人类学和文学几个完全不同的学科,所以对于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转折。他继续进行着个体写作,也未曾离开文学现场,最近还以学系和省作协为依托策划筹办了首届全国大学生“逸仙青年文学奖”。

这让我想起前年我社办了一个文学论坛,会后我带着威廉、陈培浩、杨丹丹去深圳湾公园散步,我们忽然兴起,要进行一场百米赛跑。一声令下,丹丹和培浩冲得最快,我落在最后,威廉居中。我大概只跑了不到五十米,就胸闷气促快要炸肺了,而威廉后来跑得最远。我们拉了个群,叫“大叔夜奔”,但是每当我回忆起那个深夜时,总感觉大家还是一群少年。依然保有少年般清澈的威廉,前方的征途又岂止是星辰和大海,他的目光和思想早已经穿行在浩瀚的宇宙,奔向着时间之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