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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万莹:一个充满灵气的小说家
来源:文艺报 | 贾 想  2024年02月26日09:13

年轻小说家的作品,我近年读得不算少。2021年冬天,《人民文学》的编辑梁豪找到我,给我下达了一个光荣的任务:做《人民文学》年度新锐作家的述评。这样,一写就是三年。累积起来,至少已经记住了三四十个名字。杂志上读过的,算上自己私下追踪阅读的,怎么也有上百篇了。这是个体力活,照我老师张柠先生的洞见,能不能写,取决于腰椎和颈椎的强壮程度。我的腰椎被我剥削多年,时常作罢工状。能把这件事一年一年做下来,我想有这么几个原因。一是有发现的快乐,当你读到一个让你拍案的故事,发现一个才气逼人的新人作者的时候。二是因为共鸣。读完小说,我总要问梁豪同志:你觉得谁写得最好?他也要卖关子反问我。然后我们总会说出同一个名字。有时是两个、三个。认出一个真正的小说家,和朋友产生点艺术上的共鸣,这真是人间妙乐。第三,也是最根本的一点,这件事符合我的批评理想。我的理想很简单:评论家应该去人群之中寻找作家,而不是端坐家中,等着神色不宁的作家来找他。

2022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读到了发表在《人民文学》2022年第4期上面的《夜海皇帝鱼》。那天,龚万莹成为了一个我和梁豪同时说出来的名字。我在述评里写道:“无论对白还是叙述,龚万莹使用了一种经过打磨和加工的闽南语,有韵致、有古意,悦耳并且鲜活。这种语言的生命力传递到人物身上,人物的生命力又传递到小说身上,以至你拿到小说,就像拿到一条海中现捞的活鱼,跳动着要从你手心跃出龙门。”

语言的活力,就是创造的活力。对于整个这一代的小说家,语言活力的丧失可能是一个普遍的问题,一个大问题。要么是一种“冷的语言”:观察、分析,处处显示着观念的介入和思维的在场。要么是一种“枯的语言”:平静,客观,想象力的自由和叙述的激情从中退却。语言活力的问题,直接关系小说家的艺术活力、原创能力。而龚万莹语言的活力是那么直观。这是词语的浮世绘,是热闹极了的语言、铺张浪费的语言,几乎是溢出来了。但在描写一张脸、一场雨、一个瞬间的时候,你又感到一句都不能缺,千朵万朵,正可大饱眼福。

语言的天赋不会骗人。何况在叙事层面,龚万莹也展现出了高水准的完成能力。这种情况下,我决定厚着脸皮,主动索要她的微信。后来我们见了面。她操着一口标准的闽南普通话,讲她其实是一个鼓浪屿上长大的孩子。《夜海皇帝鱼》的夜海,正是“鼓浪屿四周海茫茫”的那片海。她还讲,她创作不过一年多,已经写了一系列鼓浪屿的故事,正要出版。其中一篇叫作《鲸路》,已经被《收获》留用。

不必多讲,我肯定要读。又是一个难忘的午后,读完《鲸路》,我暗暗赞叹,居然比《夜海皇帝鱼》写得还要好。她写了一个唯物的普通人,如何以肉体凡胎,以一种脆弱的精神结构,面对死亡、消化死亡、升华死亡。我没想到,她可以逼近这样的精神强度。我对小说的结尾念念不忘:“去吧,天地间无阻无碍。”这里不仅是小说叙事的完成,还是气息的完成、语言的完成、旋律的完成。这个结尾让我想起苏童《妻妾成群》的结尾:“颂莲说她不跳井。”这种结尾,是休止,同时也是飞翔。小说的形式,在这里呈现为一种音乐,一种审美的余音不绝。那时我更加确定,一个充满灵气的小说家出现了。

转眼,她的小说集《岛屿的厝》就送到我的手边了。对于这部集子,我当然怀着严格的期待,同时也怀着一种解读的压力。因为我预感,龚万莹不会让我轻轻松松完成这趟旅程。

初读,这几乎是一本中国的《米格尔街》,通篇洋溢着兴高采烈的天真与绝望。《大厝雨暝》和《浮梦芒果树》两篇,都是孩童视角,大厝与阿嬷,芒果树和阿妈,在孩子的眼中成为一体。大厝倒塌,阿嬷故去;果树伐断,阿妈病重。在孩子生机勃勃的眼中,疾病也变得可爱,生命的逝去如此轻盈。她写阿嬷的离去:“天是宽阔高远,满山塔柏在微风里震颤,蒸腾着清香。阿嬷轻轻捏着我的手,跟我一起迎风面对四围凌乱的墓碑,好像我俩都只有五岁。……想来,阿嬷住进那里面已经十六年了。”哀伤拂面,不着痕迹。

但一篇篇读下去,读到《送王船》《鲸路》,直至《白色庭院》,好似从海岸走入深海,水更加深,光愈发暗,岛的烟火渐行渐远,海的压力不断加强。哪里还有人间欢乐场,有的是大雾、巨浪、雨的无限和海的低鸣。但我想,我这是在接近一个陌生的龚万莹了。这个在鼓浪屿上呼风唤雨,驾着语言的奥德修斯之船出海,一只手召唤死者,一只手消弭苦痛的人物,哪里还是一个天真、热烈、敏感的孩子?

她分明是一个祭司。

一个文学祭司:这就是龚万莹的秘密身份。我想提请读者注意,这部小说集里处处都是葬礼,都是死者。我进而要指出,龚万莹的几乎每个故事里,都藏着一场隐秘的祭祀仪式。无论是《送王船》的烧船,《鲸路》当中的鲸爆,还是《出山》结尾的教堂弥撒。这些变形的祭祀仪式,都指向同一个目的:让死者从世俗世界当中解脱、升华。

一个孩童一样天真敏感,一个讲起故事来兴高采烈的小说家,却对死亡和祭祀情有独钟,这不是让人费解的事情吗?要讲出个理由来,我们必须先去拆解龚万莹的小说世界。

拆开这些故事之后,我所得到的是一个分成了两半的世界:一边是人的世界、岛的世界。这是一个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烟火弥漫的世界。鼓浪屿的土著居民,住着古老的大厝或者庭院,卖着海里打捞上来的海货,操着生龙活虎的闽南口音,聚居在一个小小的熟人社会里面。他们互相取暖,也互相伤害。他们谈着无爱之恋或者禁忌之恋。他们在狭小的岛屿上制造着道德与梦想的风波。一座传统的大钟,以均匀而破败的钟声,控制着岛上的生活节律和精神节律。亲密与厌倦,安稳与无望,同时笼罩在岛与人的身上。

而另一个世界呢,我要分两个层次说。在形而下的、可见的层次上,这是一个海的世界。海环绕着岛。海是岛的言外之意,是岛的渴望与岛的恐惧。尤其要强调的是,在龚万莹的笔下,大海可不是什么美丽、辽阔、自由的代名词,这不是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大海,不是一个陈词滥调、浪漫主义的大海。相反,在整个故事集里,大海扮演着非常古老的角色。龚万莹对海的看法,与古希腊人、古希伯来人对大海的看法一样:它危险,原始,神秘,恐怖,是一个“颤动的、巨大的生命体”,暴露着自己的克苏鲁属性。这里的海,与古希腊、古罗马神话当中的冥海、《圣经》当中的红海,是同一片。因此,在第二个形而上的、不可见的层次上,这是一个原型的、强大的、蓬勃的、未经驯服的神圣所在。

我发现,龚万莹故事的高潮,往往发生在海滩——岛与海的连接处,因为这是世俗世界与神圣世界的接壤之地。《鲸路》最后的那场“鲸爆”仪式,就是如此。在象征意义上,搁浅在海滩的幼鲸,正是宝如死去的幼女。宝如对这头幼鲸作出的种种“抢救”行为,是她对女儿作出的最后的抢救,是她对女儿表达的最后的歉疚。鲸的不断胀大,是宝如情感在膨胀,是爱和痛苦以同等速度在膨胀。这一段的描写是如此扣人心弦。直到鲸的爆炸。是的,那正是宝如的爆炸:一个人间的母亲粉碎了。

鲸爆之后,鲸鱼——宝如那可怜的女儿,沿着一条血迹斑斑的鲸路,滑入了永恒的大海。从岛上回到海中,就是从有限的俗世,升入永生的世界。完成了这场痛彻心扉的告别,这场“灵魂出席的葬礼”,宝如才能彻底解脱,才能对化为乌有的女儿说出那句:“去吧,天地间无阻无碍。”

这难道不是一场庄重的祭祀吗?仪式之后,龚万莹写道:“天地都是水,现在的水和过去的水,连成一片完整的水域。”水,落在俗世也落在天堂,落在生人身上也落在死者身上。一个处处都是水的世界,是一个没有分裂、没有差别、没有苦的世界。因为这是一个暂时获得了完整性的世界。一个完整的世界,才可以成为一个拯救的世界。

负罪、惩罚、拯救。死亡、祭祀、升华。这三拍子的永恒舞步,是从时间的开始到时间的结束,人类能够不断复活的华尔兹。

龚万莹,天地间无阻无碍,你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