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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4年第2期|魏姣:退卡
来源:《北京文学》2024年第2期 | 魏姣  2024年02月28日07:22

魏姣,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在《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作品》《芳草》《大家》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百万余字,多篇小说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及《长江文艺·好小说》,创作电影剧本《完美人生》。已出版长篇小说《空港手记》《爱情看上去很偶然》《二十四小时约会》《山猫之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导读

一张没法退费的健身卡,让女人的生活陷入焦虑,丈夫的冷漠、儿子的叛逆更让她苦闷。这时,一位“闪闪发光”的男人走进她的生活,轻挥衣袖,就帮她扫走一地鸡毛,她迷恋于对方的勇敢与正义。殊不知,一切都是假象——中年女人的肥皂泡,多半是要被戳破的。

退 卡

魏 姣

筱雯这几天睡不踏实。她经常光顾的健身房要关门了,留下一个打不通的会员服务电话。

周五中午,筱雯去菲力酷健身会所上最后一堂舞蹈课。这是一家品牌连锁店,总公司在上海,北京有五家店。她入会的朝阳路店离单位只隔一条马路,可以充分利用工作日的午休时段减脂塑形,不耽误相夫教子。走进旋转玻璃门,人比往日少,门厅多了一块公告牌:本店因租约到期,月底结束营业。筱雯办卡才三个月,刚刚体会到健身的乐趣,心里杂糅着落寞不舍以及被愚弄的愤然。网上流行一句话,办卡容易退卡难,而健身行业是纠纷密集的“重灾区”。

即使见到阿汀,她的心情也没有好转。阿汀是菲力酷人气最旺的教练,每周来这家会所教两次尊巴舞。健美又健谈的教练不少,但阿汀的舞姿和嗓音天然魅惑,目光所及之处给人以专注深情的感觉。他能在激越舞动的回眸瞬间捕捉到每个学员动作的瑕疵,不厌其烦地进行指点。预约他的课程需要在小程序上秒杀,开课前半小时教室地板就被花花绿绿的水杯占满位置了。

筱雯立在最后一排,随着劲爆的鼓点机械地摆动身体。阿汀隔着人群冲她打了个响指。他的身体像通了电,胯扭得比蛇还狂,单手倒立激情炫技,引来一阵亢奋的尖叫。课后,阿汀招呼大家合影留念。学员们聚拢在他身边,齐刷刷的比心手势,笑得都很甜,好像压根儿不存在闭店这件事。

人群散去,筱雯慢慢从墙角拿起水杯。

阿汀立在她身后,用毛巾擦着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我那么卖力,可你一直神游。”

筱雯说:“租约到期为什么不能续约?你实话告诉我,你们公司是不是要倒闭了?”

阿汀摊开手:“姐,我按课时领工资而已,又不是管理层,您找杨店长问问吧。”

筱雯叹了口气。

“我也很遗憾,毕竟在这家店干了五年。”阿汀弯腰收拾背包,冲她扬起桃花眼,“并且在这里遇到你。”

筱雯没回应他的电流,径直走进更衣室。出水芙蓉们谈笑风生,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香味。筱雯提议大伙建个微信群,一起索要退款。白姐披着湿漉漉的卷发,对着镜子给双乳涂抹润肤露,说她已经把卡转到金鱼路的高端分店了,每年只加五千块钱,练功房大一倍,咖啡是现磨的,吹风机是戴森牌。像她这种开着玛莎拉蒂的全职太太,自然不必在意卡费和门店距离。陶乐乐率先换好衣服,说赶着开会,冲大家打个飞吻就飘走了。她是一家外企的高级经理,风风火火的,顾不上这等小事。几位健身伙伴里,只有一个同病相怜的学生妹,悄声跟筱雯说,我给总公司打过投诉电话,他们不承诺退款时间,只能自认倒霉。

一股气流冲到筱雯的胸口,不上不下,令她愈发烦闷。她给丈夫老熊打电话诉苦,让他来店里给自己撑腰。老熊问卡里有多少钱?筱雯只报了三分之一:八千。老熊说,败家娘儿们,店家耍无赖,我去有鸟用?

筱雯沐浴更衣完毕,走到前台,把储物柜钥匙猛拍在桌上:“我要见你们店长!”

向来恭敬的女店员立即收敛笑容:“他不在。”

筱雯觉得自己太客气了,一派软糯的书生气。她从小就不会跟人吵架,即使吃了亏,细柔的嗓门也毫无威慑力。她抱起双肘,尽量做出不可侵犯之态:“他手机号多少?”

“就是公告牌上的电话。”女店员说罢,转向其他顾客。

筱雯叫道:“你打一个试试!你们把客户当球踢啊?!”

“姐,息怒。”名为小兆的健身顾问从办公区走出来,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筱雯见了他更来气,三个月前就是在他的诱导下办了卡。她偶然进店参观,觉得环境设施很棒,但会员费太高,有些犹豫。小兆留下她的电话,过了几天约她来免费体验舞蹈课,还拿着一瓶运动饮料,在炎炎烈日下等她。相比其他伶牙俐齿的顾问,他显得格外腼腆。他不吹捧她的身材,也不推销精品课程,而是等她上完课,耐心陪她尝试所有器械,只问了一句:“姐以前在哪儿健身?”她说:“我是新手。”他说:“我也刚入行,希望运动让您有好心情。”她说:“你们待遇怎么样?”他挠挠头笑了:“我在试用期,目前还没拉到客户,希望您是第一个。”她当天便签了三年合同。

“你给我办卡的时候就知道要停业了。”筱雯盯着小兆的眼睛。

“冤枉啊姐,您觉得我会去一家马上关门的店求职吗?菲力酷是大品牌,绝不欺客,您放一万个心!”

“那电话为什么没人接?”

“我们有上千个会员呢,店长忙不过来,您多担待。先填退卡申请单吧,我帮您盯着进度。”

筱雯填好单子,留下银行卡和身份证的复印件。其间,有两位客户来咨询退卡事,登记完信息说声谢谢就离开了,显得通情达理,彬彬有礼。她反倒像个寻衅滋事者。

经过不懈的尝试,筱雯终于拨通了杨店长的电话。已到午饭时间,他似乎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筱雯问他什么时候能退款?他说不知道,得看总公司的审批进度。她问以往流程要多久?他说没有先例。她问退卡申请单交上去了吗?他说总公司规定必须收齐所有客户资料后统一提交。筱雯给上海总公司打电话,客服说请您与门店协商优先提交申请。回头再找杨店长,又没影儿了。她跟小兆吐槽,他的回复还是信誓旦旦的那几句话,附上玫瑰花符号。

两周过去了,比延宕更令人沮丧的是,她为此消耗的精力以及不断恶化的情绪。两万多元成了她心里的一把标尺,不由自主地衡量各类消费。如果不糟蹋这笔钱,可以给儿子报一对一羽毛球培训,而不是去挤大班课。她早就想换一套心仪的实木餐桌,去店里看了好几次,也不过三万块。她看中一款背包,三千多都没舍得下单,而卡费够买多少个包啊。

不仅如此,这事成了她和老熊之间的一颗定时炸弹,矛盾一触即发。比如他网购的胡萝卜发霉了,她让他拍照片申请退款,他说才几块钱,不费那劲儿。她说几块钱也是钱,干吗白白被坑。他说,你一甩手就几千,还知道心疼钱啊。

这天筱雯收到儿子班主任的信息,说有空电话沟通一下。她正要开会,便让老熊跟老师联系。下班回到家,她做饭洗碗倒垃圾洗衣服,八点多才得歇。刚拿起手机,便看到老师的信息:孩子最近课堂纪律差,家长工作再忙也请关心一下孩子,防微杜渐。

恰巧老熊踏门而入,她问:“你没联系班主任?”

他愣了片刻,往书房瞅了一眼儿子,把车钥匙撂在茶几上:“什么催命的事啊?”

她说:“你去问老师。”

他说:“你怎么不问?”

她失控叫道:“为什么一切都是我来做?”

他冷笑:“说得你有多大功劳似的。要是对孩子上点心,也不至于被肌肉男骗了。”

筱雯把自己关进卧室,想喊怕扰民,也不至于哭,只能闷头刷手机。白姐刚发了朋友圈,健身伙伴们又在聚会,连大忙人陶乐乐都露面了。五个年岁加在一起超过200的女人,蜜蜂般围着阿汀,手持冰饮,稀释寂寞,梦回青春。她曾经也是其中一员。周五尊巴课后,阿汀有一小段空当,白姐时常招呼大家在会所附近喝杯咖啡。美容、服饰、旅行、宠物、娱乐八卦……话题轻松又安全,算是她工作之外难得的社交圈。阿汀360度无死角的颜值令她心旷神怡,不由得想儿子长大要是这么帅就好了,偶尔也想过如果年轻时有这样的男友可太炫了。如今她已经被排除在圈外,因为只有她在乎那该死的退费。

求助消费者协会和便民热线之后,筱雯破天荒接到了杨店长主动打来的电话。他语气柔和,说已为她特事特办,请她少安毋躁。又等了半个月,她询问上海总公司,对方仍说没查到她的退款申请记录。杨店长继续玩失踪,小兆离职了,没义务再回应她的质询。从办公室的窗户望去,昔日的健身会所已经变身为一家快餐厅,亮橙色的招牌格外刺眼。

筱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向法务部门的同事咨询起诉流程,同事说这种事即使胜诉了,追回退款的可能性也不大,而且诉讼成本高。同事滔滔不绝地讲起数年前她儿子乘坐的校车突然终止服务,她跟上百个家长联名讨要车费,又打官司又上新闻的折腾了一年多,公司老板照样大摇大摆从他们面前晃过,人家破产了有啥办法?

筱雯不得不设法解脱,她知道心理折磨的伤害远比经济损失严重。就当破财消灾了,她想,这些年老熊买股票赔了十多万呢。健身公司经营不易,毕竟曾经带给她三个月的快乐体验。杨店长和小兆就是个跑腿的,钱又不在他们的口袋里,跟他们置什么气?有时候她觉得豁然开朗,如释重负,却又会在某个瞬间心情陷入低谷,一棒打回原形。作为受害者,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得到菲力酷的一句道歉,而是无休止的欺瞒和拖延,这太窝囊了。

一筹莫展之际,筱雯看到了谭锐的微信签名:“没人愿意被称作法盲,但现实中善于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的人太少了。”

她有近十年没有见过谭锐了。他们相识于一场大学时代的登山活动,闺蜜苏雅拉她去的,介绍说他是法学院的学生会主席。筱雯一直觉得形容某人自带光环太夸张了,但那天恰到好处的晨曦、他清爽的白衬衫以及灼灼双目,让她感到他在发光。同行的还有他娇小的英文系女友。筱雯来不及做梦,彩色的泡泡还没膨胀就碎掉了。

他们加了微信,不怎么联系,逢年过节彼此问候一声。再次相遇是在苏雅的婚礼上,筱雯和谭锐座位相邻。他颇能活跃酒桌气氛,照料每位客人,兼顾陪她聊天。她得知他硕士毕业后,在一家知名律师事务所实习,忙得不可开交。她小心地问起他的女友,他说回老家探望生病的父亲了。苏雅和新郎过来敬酒,剥了一粒巧克力喂给筱雯,让她沾沾喜气。苏雅俏皮地对谭锐说:“师兄呀,雯雯一心只读圣贤书,终身大事让我操碎了心。你人脉广,多关照哦。”

没多久,谭锐便给她介绍了一位公务员,说是他的铁哥们儿,家境优渥,为人和善,无不良嗜好。见了面,那个男孩比较沉闷,筱雯没什么感觉,说服自己又跟他约见了两次。心底有个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理由,如果成了,将有更多机会接触谭锐。

后来谭锐单独请她吃过一顿饭,满脸不好意思,说那个哥们儿闪婚了。筱雯哭笑不得,看来人家并非沉闷,对她不来电而已,也是碍于情面才约她。那天谭锐一身黑西装,黑领带,英气逼人。她问他开庭吗,这样肃穆?他说他的岳父去世了,刚奔丧回来。她一时有点恍惚,原来他也结婚了。大家都按部就班地踏上列车,只有她还在杂草蔓生的小路上游荡。她说,真为嫂子难过。他夹起一只虾放进她的盘子,说,我为哥们儿感到遗憾。筱雯一怔,笑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配不上人家。他注视着她说,你再好不过了。

这几个字让她陶醉了很久,十年间只要看到他的微信头像和偶尔发布的消息,就会感到一丝甜蜜的惆怅。

筱雯心血来潮给他发了三个字“大律师”,试探性地打招呼,然后患得患失地瞟着手机。不料,他很快打来电话:“筱雯,怎么了?”没有寒暄和客套,声音急促而不失温情。她只好直奔主题:“打扰你了,健身房跑路,想咨询一下法律程序。”他说中午一起吃顿饭详聊。

出门前,筱雯换上一身藕荷色汉服,中式领口遮住脖颈的细纹,紧束的腰带勾勒出她精心保持的曲线。这条裙子单位开年会她穿过一次,在办公室衣柜里寂寞了好几年。

他们约在附近商场的港式餐厅。她一进门就看见谭锐坐在靠窗卡座,心跳随着脚步的移动而加速。他穿灰色西装,原先蓬松的头发剃短了,更显眉宇开阔。他几乎同时发现了她,起身笑道:“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小姑娘。”

筱雯在心里说,你依然发光。

谭锐叫来服务员,很快安排好商务套餐,看来是这家店的常客。

她说:“太久不见,没记错的话,你儿子都上五年级了吧。”她还记得许多事,有些是听苏雅讲的,有些是在网上捕捉到的信息:他夫人是外交官,派驻加拿大工作过几年。他的二宝是闺女,今年五岁。他的律所曾获年度行业大奖,他上过普法电视节目,还受邀回母校讲过课。

他轻描淡写地说:“儿子已经初一了,在少年班。”

那是全市万里挑一、备受瞩目的学霸聚集地,培养出来的孩子往往十五六岁便能考入名牌大学。她望着他清瘦的脸颊,不禁感慨虎父无犬子。

他给她加满茶水:“我也在这边上班,中午觅食从没见过你,原来你藏在健身房。”

“马甲线还没练出来就掉坑里了。”筱雯从包里掏出两页薄薄的健身合同递给他。

谭锐飞速扫视,眉头微锁:“印章怎么是菲力酷朝阳路会所?门店不是法人,难以承担法律责任,这比较麻烦。”

筱雯仔细一看,合同不但盖章不规范,签字也很潦草,根本看不出姓啥名谁。当时小兆说先付款后出合同,因为信息传回总公司需要时间,她便乖乖转账,连发票都忘了开。一周后当她大汗淋漓美颠颠儿地跳完尊巴,小兆躬身递上这份合同,她几乎没看就塞进兜里,简直鬼迷心窍。

谭锐从公文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麻利地敲打着键盘,给她展示企业信息查询结果:“还好菲力酷总公司和两家北京分公司都在运营状态,行政处罚虽多了点,但没进黑名单,你一并把它们列为被告。大热天的你也不必往法院跑,网上起诉就行。”

她觉得自己在看病,本是疑难杂症,医生却拿出了灵丹妙药。他给她一份起诉状样本作参考,说诉讼请求要逐项写清楚。

她顿时底气大增:“诉求很简单,一是三个工作日内退款到账,二是公司负责人要为混乱的管理和恶劣的服务向我道歉。”

他说:“这种服务合同纠纷,道歉不太容易执行,不如要求赔偿资金占用损失费,再加上一条:诉讼费由被告承担。”

筱雯说:“多亏你指点,不然我要递上去一份滑稽的诉状。”

他说:“我见过千奇百怪的诉状,今天有个当事人开篇就写被告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总之不必抒情,陈述事实即可。”

筱雯低下头:“为这点事儿烦恼多日,我是不是挺没出息的?”

谭锐给她盛了一碗木瓜炖雪蛤,笑道:“太正常了,就像沙子进鞋,喉咙卡刺,小事往往最折磨人。”

筱雯说:“熬到最后好像也不是为了钱,而是在跟自己较劲。”

他说:“多少人倾家荡产打一场官司,不仅为了利益,而是要讨个说法。维权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是对公平正义的追求,对人类尊严的捍卫,对整个社会的净化。”

她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不是为了安慰她,总之这是闭店以来她心情最舒畅的一刻。

周六难得老熊不加班,一家三口去逛公园。湖中荷花开得正艳,碧绿的叶子层层叠叠,随风摇曳。坐完鸭子船,儿子要骑观光自行车。父子俩在前面卖力地蹬车,汗水浸湿了背部。筱雯坐在后排查看电子诉讼小程序,发现起诉材料又没通过审核,沮丧感狠狠地袭来。第一次被退件是因为合同不清晰。本来蓝色的小字在淡粉色纸上就很模糊,手机拍照后确实难以辨认。她用高清扫描仪重新制作了PDF合同文件,又用相机将重要条款放大拍照上传,忐忑地等了一周,而这次的退件理由是门店与被告公司在不同地域,需补充相关说明文件。

到了游客中心,老熊把车停在树阴下,给了儿子些零钱,儿子兴冲冲地奔向冷饮店。

“我有个妙招!”老熊似乎看出了筱雯的忧虑,“你把健身卡转给我,金鱼路不是有家分店吗?离我单位不远,下班我可以去游泳。”

筱雯说:“就你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以前买的游泳票都过期作废了。卡要是能转让给住在周边的同事就好了,你发朋友圈看看有人要吗?”当然,她还有一个担心,如果真去办理转卡,他就会知道金额了。

“做梦吧你,满街都是推销健身的,你那破卡白送都没人要。”老熊索性背过身子。

闷坐一阵,筱雯问老熊:“你的培训日期定了吗?最好孩子放暑假时能完事,咱好安排旅行。”

老熊即将升职为公司部门主管,按惯例要去广州参加一个月的业务培训。

老熊沉默了片刻:“没劲透了,品质控制这摊事儿也划分到我们部门了,人手却没增加。目前一个混退休的,一个休产假的,还有个骨干要跳槽,我才懒得操那个心。”

筱雯倒吸了一口凉气。十年岗位坚守,披星戴月加班,全优绩效考核,还有上司拍着胸脯对老熊的允诺,统统成了泡影。她问:“不会是新来的那女人挤了你吧?”

老熊的部门去年年底调来一个“95”后海归博士,据说思路活点子多,颇受领导赏识。筱雯提醒老熊提防空降对手,他不以为然,反而乐意给人家当导师,大晚上还通电话聊工作,有问必答。

老熊不吭声,筱雯叫道:“真是她?你去找老总谈啊!人事不是儿戏!”

老熊摇摇头:“谈个鬼,都是一条藤儿。”

“怎么说你也算公司元老,至少要表达愤懑!”

老熊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把年纪就图个清静自在。以后谁也甭想指使我,让他们去收拾烂摊子吧。”

这气话让筱雯感到一阵悲哀,他以为甩脸会让上司难堪,甩手会让团队遭殃,殊不知,只能加速自我淘汰。在庞大运转的机构,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她每天接送孩子、辅导功课、家务全包,忙得晕头转向,并非她对事业没有追求,而是觉得老熊作为资深工程师,理应拥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他的瓶颈与业务能力无关,而是性格所致。想来也可笑,他连自己的事业都放弃抗争,怎么可能为她退卡的事儿出头呢?

儿子满头大汗跑回来了,举着半截绿豆冰棍。

筱雯问:“你不是想吃莲花创意雪糕吗?”

儿子说:“那个要24块,浪费钱。”

“老爹给你买!”老熊起身搂住儿子,瞟了筱雯一眼,“喜欢就值得,被坑才叫浪费。”

当谭锐问起案件的进度,筱雯尴尬不已,说材料修改了两次也没通过审核。她觉得自己像个不争气的学生,无法面对辛勤的导师。谭锐笑道,怎么不早说?我还等着你胜诉请客呢。

次日,他便发来一篇内容翔实的说明文件,还附有他与市场监管局的电话记录,证实朝阳路门店属于菲力酷北京第二分公司管辖。筱雯不禁浮想联翩。律师很忙,对她却这么上心,师友情谊之外,多少有些好感吧。可她笨笨的,从未在他面前展现出过人之处,因何获得他的赏识?难道在他眼里,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吗?她从小对外貌没什么自信,属于踏进校园就消失在人堆里的类型。长大以后,面试或相亲都不会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即使费心装扮,丈夫也从不在意。只有在尽情扭动腰胯的尊巴课上,她才觉得自己性感妩媚。不过在阿汀那群花枝招展的粉丝里,她仍然是最低调的一个。

筱雯去景德镇出差,工作之余逛陶瓷店,看中一套茶壶,壶身洁白如玉,只有壶嘴一点桃红,微微上翘,像在索吻,四个茶杯造型宛如鸟蛋。价格有点高,但她还是买下了。店主似乎有读心术,把茶壶仔细包装起来:“你朋友肯定会喜欢的,饮茶思人。”玻璃柜台印出筱雯泛红的脸颊。

这份惬意很快就被班主任发来的信息击碎了,儿子在体育课上伤了同学的眼睛。

筱雯没去跟同事吃晚饭,回到宾馆一遍又一遍拨老熊的电话,九点多才联系上。他说带儿子同学去医院挂了专家号,做了一堆检查,是皮肉擦伤,并无大碍。儿子在那边嚷,是他先拿冰球杆打我的,我就用校服抡了他一下……随即被老熊猛烈的训斥声压住。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筱雯一觉醒来,班级群暴增数十条消息,儿子成了众矢之的。那位受伤学生的家长指责他品行不端,经常欺负同学。还有几个家长呼应,提醒大家避免校园霸凌。班主任的劝导显得无力。筱雯忍不住发话,同学之间的一点摩擦为何上纲上线?旋即被围攻,连那个同学的爷爷都在群里发声:孩子险些失明,这叫“一点摩擦”?可算见识了你们家的教养!

筱雯恨不能插翅飞回北京,可她负责的展会明天开幕。

她给老熊打电话,听到儿子声嘶力竭的哭声。

老熊喘着粗气:“人家两个要求,一是当着全班同学道歉,二是定期复查眼睛。我让狗崽子去道歉,他死活不肯,我踹了他两脚。”

筱雯的心揪起来:“为什么要当众道歉?再问问老师那天的情况,或许儿子也有委屈。”

老熊咆哮:“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惯着他?!打架闯祸不管教,等以后杀人放火吗?”

“你自己怎么窝囊都可以,我不允许儿子小小年纪丢掉自尊。”筱雯说完就后悔了,在气头上总想攻击对方最薄弱的环节。恶语如发射的炮弹,收不回来了。远隔千里,她似乎都能看到老熊因暴怒而扭曲的面孔。摔电话时他骂大浑蛋养出了小浑蛋。

筱雯奔进会场,从背景特效到展品布置,从节目彩排到嘉宾座次,事无巨细地忙了大半天,不给自己留有喘息的机会。直到大家都去吃午饭了,她才软绵绵地瘫在沙发椅上,胃里隐隐作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翻了翻小程序,起诉材料仍在审核状态。无论怎样努力,错误的种子只能结出苦涩的果实。当初她不该走进菲力酷。她想,也许这辈子都退不了卡,如同退不出这场日益疲惫的婚姻。

手机屏幕亮了,谭锐发来一条信息:“去见合伙人的路上,窗外掠过一排红色的树,想起了通往学校图书馆的那条林阴道,想起你骑单车的背影。”

她的眼泪憋不住了,把苦闷和忧虑一股脑儿倾吐给他,尽管她鄙视自己成为“麻烦精”。

谭锐让她把班级群里的信息转发给他,她才发现班主任为了维持秩序,已将双方家长移出群聊。好在她截图保存了聊天记录。

谭锐说:“把我电话给那位家长,请她与你的律师联系。”

下了飞机,筱雯直奔学校,在人堆里张望鱼贯而出的路队。四年级的学生陆续出来了,儿子背着硕大的书包在队尾晃悠,耷拉着脑袋,不像往日跟身边同学说说笑笑。

筱雯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子会不会被大家孤立了?她尝试过跟那位同学的母亲和解,对方说如果不答应先前提的两个要求,一切免谈。她只好把谭锐的电话发给人家,这样做很可能激化矛盾,却也束手无策了。

她一把搂住儿子,想不想妈妈?

他垂着眼皮,还行。

上了出租车,她问今天过得怎么样,篮球比赛战绩如何,晚上想吃什么?

还行,随便。他的回答只有这几个字。

筱雯握住他的手,说道:“那天体育课到底发生了什么?谁先动手的?不要害怕,全都告诉妈妈,我们一起面对。”

“别BB了(闭嘴)!”儿子一脸烦躁地戴上耳机,把头转向窗外。

筱雯的心跳静止了片刻。如果说他婴儿时期的第一声妈妈,让她体会到初为人母的欣喜若狂,此刻她觉得自己一败涂地。司机从后视镜里向她投来同情的一瞥。

家里像遭了劫,鞋子横七竖八散在门厅,篮球鞋里塞着袜子。沙发上衣服堆成小山,餐桌油渍斑斑,摆满外卖盒和饮料瓶。老熊下班确实比以前早,在阳台躺椅上刷屏。筱雯打开冰箱,出差前买的青椒和西红柿已经皱了。她炒菜煮挂面,调料罐粘在案板上纹丝不动。

晚饭时,筱雯收起酒柜上陈旧的小玻璃杯,摆出一套从景德镇带回的纯手工青花瓷酒杯,绽放着优雅的光泽。但老熊没碰白酒,取出一听冰镇啤酒。儿子边翻漫画书边吃饭,老熊把书抽走了,儿子索性撂下碗筷钻进书房。筱雯担心老熊动粗,然而他没有追,只是闷头喝酒,下垂的眼角略显衰弱,几日不见,两鬓似乎添了些许白发。

筱雯端着一碗酱牛肉悄悄走到书房门口,儿子背对着她,明察秋毫地把平板电脑从游戏界面切换到数学网课,音量调到最大,避免交流的可能性。签字笔在指尖飞速旋转,他的眼神飘到九霄云外,做功课沦为敷衍的表演。他的个头已经快追平她了,心的壁垒也越来越厚。她在城墙外绕圈摸索,几近讨好地躬身贴脸,渴望从缝隙窥探里面的风景,却只能加剧他的提防和厌倦。她又想起了谭锐,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出差,却能完美驾驭家庭生活,他是怎样高效维护亲子关系的?

筱雯收拾完厨房,给花浇水,清理鱼缸,一条小红鱼肚皮朝上静静地躺在浑浊的水底。等儿子睡了,她洗了个澡,披着浴袍走进卧室,老熊抄起枕头和被子转移到沙发去了。

起诉材料终于通过审核,如同阴雨连绵的天空放晴,筱雯舒了口气。谭锐说有位客户开了家音乐酒吧,邀她一起坐坐。她欣然赴约,正好也要送他茶壶。

酒吧的外形像个灰灰的蜗牛壳。进入逼仄的门,走廊两侧用金属丝装饰成五线谱,音符般的洞穴里塞满了洋酒。越往里走越宽敞,中央有个圆形的舞池,幽蓝灯光在地板上缓慢滚动,制造出波光粼粼的幻觉。

谭锐一改平日的商务风格,穿深蓝纯棉T恤和米色裤子,经典格纹翻领,休闲中透着时尚。他不无得意地对筱雯说:“你宽心吧,我跟那孩子的家长谈妥了,他们不再要求当众道歉,还在我的提议下买了份保险。”

筱雯想起早晨送儿子去学校时遇到那位同学和他的妈妈,她小心翼翼地打了声招呼,问孩子眼睛怎么样了,近日是否需要复查?同学妈妈摇摇头,避开她的眼神,钻进了车子。两个孩子并肩走进校门,那男孩还从裤兜里掏出一沓奥特曼卡片给儿子看。她还庆幸事态好转,原来有谭锐背后助阵。筱雯心悦诚服地说:“之前他们态度很坚决,见到大律师就缓和了。”

谭锐说:“我告诉他们,在班级群说你儿子经常欺负同学却拿不出证据,这涉嫌网暴,你可以立即起诉他们。我试图让他们理解,这是一个意外事件,恶意揣测会把两个孩子都推向深渊。家长的注意力应当转向防止意外伤害,而不是阻碍正常的人际交往。”

筱雯笑道:“你像个侠客,法律就是你的利剑。”

“如果人家说尽管起诉吧,我们反倒被动了,因为目前网暴定义还不明确,维权非常艰难。我讨厌以法律威慑别人,但也不能放任事态恶化。很多犯罪的起因微不足道,越过那道边界只需要一点膨胀的私欲和无端的敌意。”

筱雯说:“无论如何,你卸下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解除了全家的困扰。这些年你帮了很多人,一定很有成就感。”

谭锐晃动着酒杯里的冰块,轻轻摇头:“很多时候充满无力感,因为机制的漏洞,人性的弱点,也有我自己的判断失误。就像特鲁多医生所说: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我不是客户的救星,而是在他们低落无助时做一个倾听者,让他们相信,伤害能得到弥补,损失能降到最低,生活还值得过下去。”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庄重的神情,含有一丝克制的忧伤。她想到了青花瓷的色泽。

谭锐说:“曾有熟人介绍了一起商标侵权案,我替被告辩护,就是要尽量减少赔偿金额,努力降到了32万,被告还是觉得太高,于是我们上诉。二审法官给我的反馈是基本维持一审判决。我和对方律师反复沟通,终于说服他们调解结案,金额可降到28万。结果呢?被告跟介绍人说,我和原告串通一气骗他。再比如,一个女人出轨了,丈夫发现后对她拳打脚踢。她不堪虐待提出离婚,我设法帮她争取正当权益,可她在离婚协议中一再退让,把共同财产、孩子的抚养权甚至探视权通通放弃了。她说全是她的错,愿意承受责罚。无数次的解释后,我发现她并不是不懂法,而是在丈夫的精神控制下丧失了自我价值和判断力。”

筱雯不知道该说什么,有种莫名的冲动,想握住桌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温软的法文歌之后,响起了老曲子《友谊地久天长》。无论什么时候听到那悠扬的旋律,她都觉得鼻子发酸。

谭锐提议一起去跳舞。

“我不会呀。”筱雯有点手足无措。

“比尊巴简单多了。”他笑道,起身拉住她的手。只是指尖轻轻勾在一起,她已有轻微眩晕之感。心跳那么剧烈,血脉像奔腾的泉水。是谁说的?我们一生中真正活着的时候也不过数小时而已。她乖乖地跟着他走进舞池,像从沙滩迈向大海。旋转灯光浪花般亲吻着她的腿脚,然后向上游移,在她的裙子上印出彩色光斑,直至完全将她覆盖。她沉入深不可测的海,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像抱住了唯一的浮木。起先她的步伐迟疑,手腕也因紧张而僵硬,渐渐地,她被他的气息融化,彻底松弛下来,变成一株摇曳多姿的海草。

阿汀在朋友圈亮出晨跑路线图和浴室镜子里的八块腹肌,配上鸡血文:持之以恒的运动驱逐坏情绪和孤独感,赐我清净头脑和纯粹心灵,如同夸父追日,唯有筋疲力尽,才得涅槃重生。

筱雯习惯性点赞。阿汀给她打来视频电话,寒暄了一阵,说他目前主要在金鱼路分店授课,还说自己的新发色很失败,想要再染回亚麻色。筱雯连夸好看,他撩撩头发说那我就为你保留一个月。在家受尽冷脸,阿汀的笑容让她如沐春风。

阿汀说:“你不在,我上课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筱雯说:“谢谢你对粉丝的珍惜,老阿姨很欣慰。”

阿汀说:“刚给你发了个电子体验卡,周五中午我要发布新课‘激情燃脂’,来捧场哦!”

她礼节性地笑道:“有空就去。”事实上,那天她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没精力再应付其他活动了。

“你一定要来。”阿汀半撒娇半命令的口吻,有点像儿子跟他索要某个玩具,底气源于她无条件的宠溺。她怎么能拒绝他充满期待的眼睛呢?而且好久没跳舞,她的腿也痒了。

热切盼来周五,筱雯踏入金鱼路分店,羊绒地毯和真皮沙发果然不同凡响。笑靥如花的健身顾问递上香浓的咖啡,带她参观豪华的器械室、瑜伽馆和游泳池。她滋生了办理转卡的欲望,马上又被理性拽回来。

在宽敞雅洁的更衣室,她遇到刚换完装的白姐,孔雀蓝短背心搭配网纱灯笼裤,露出曼妙的腰肢,眉心一点朱砂,像个宝莱坞女星。白姐给了她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稀客啊,今晚咱得聚聚,对面日料,我请客!”

筱雯说可惜晚上有事,陶乐乐从后面冒出来,环住她的肩膀笑道:“看你这身宝姿套装和黑珍珠耳钉,是个神秘约会哦。”

筱雯不看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颊如涂了胭脂。她约了谭锐吃晚饭,想正式答谢他。从早晨起床她就陷入低烧般的恍惚。路上一辆轿车冒冒失失地插队,她用力按下喇叭,也不知是冲那个司机,还是为了醒神。即将到来的夜晚充满了不确定性。老熊要跟朋友去郊区钓鱼,儿子住在姥姥家。她像是站在一个岔路口,面对突如其来的“自由”,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偏离航向。她不想当清醒的人,也不敢憧憬什么,打算把决定权交给谭锐。

新课把拉丁操、肚皮舞、街舞和搏击操融汇一体,配上爆款流行曲,令人热血沸腾。阿汀的橘色凤梨头为他增了几分霸气,舞姿依然炫酷流畅,可眼睛不再阳光普照了,而是凝聚在白姐身上。有段明快的印度歌曲,阿汀让大家围成圆环,请白姐到中间跟他一起领舞。她有节奏地跺着小碎步,扭腰摆胯,白皙的肚皮飞速抖动,纤纤玉手千变万化,时而如飞燕展翅,时而如水落湖心。每个节拍空当,两人都默契地微笑对视,将印度舞的精髓发挥到淋漓尽致,眼波流转,风情万种。

技术难度明显超越了多数学员的基础,筱雯有些体力不支,动作不由得潦草起来。感觉被冷落的不止她一个,身边的陶乐乐整节课嘴垂脸吊,干咳了好几声。曲终,白姐金鸡独立,荷花手型高举过头。阿汀扶着她的胳膊加大弯曲弧度,她顺势把手搭在他脖子上,宝蓝色的指甲闪闪发亮。

陶乐乐发话:“这是舞蹈班,不是你的私人会所。”

白姐冷笑:“舞蹈班不能纠正动作吗?你找碴还是吃醋?”

阿汀这才环视大家:“这段感觉怎么样?”

学员们开始骚动。离下课只剩五分钟了,阿汀击掌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播放舒缓轻音乐,带头做拉伸运动,放松肌肉。

白姐说:“轮流领舞吧,有人要炸了。”

陶乐乐啐道:“要独享就包下来,大庭广众之下犯什么贱!”

白姐抡起胳膊打她,被筱雯一把拽住,还在拼命蹬腿踢脚。陶乐乐闪身躲过,从地上抄起一瓶矿泉水回击。不偏不倚,正砸在筱雯的额角。一时间她仿佛进入默片世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剧烈的疼痛蔓延到脑仁。

等筱雯缓过神来,学员已散,来了两个警察。传说中的杨店长终于露面,九十度鞠躬,递给她一个冰袋。原来他调到这家店当负责人了。

白姐要求调监控录像,杨店长说:“赶巧不巧,摄像头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呢。”

陶乐乐指着白姐:“是她先动手的,即使我有闪失,也算正当防卫。”

在警察的询问下,阿汀低声说:“当时我在调试音响,不太清楚过程。”整个笔录过程,他一眼也没看筱雯。

白姐控诉陶乐乐对她人身攻击,从激愤斥责转为哀怨悲泣,肩膀剧烈颤动,睫毛膏融化在蓝紫色的眼影上。筱雯置身事外地欣赏她的表演,甚至跳出一个念头:如果以这种气势来跟杨店长交涉退卡,应该可以成功。

圆脸警察拿起微微变形的矿泉水瓶:“先把伤人的事儿解决了。”

白姐嚷着要陶乐乐带筱雯去医院做核磁检查,赔偿精神损失费、护理费、美容费和误工费。

筱雯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冰袋稍离开脸颊,便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但从她嘴里冒出来的却是:没事。

陶乐乐不痛不痒地说了声对不起,说她还要赶飞机,有事再联系。

筱雯悲哀地意识到,她骨子里跟老熊是一类,宁可独吞委屈,但求息事宁人。她无法理直气壮地为自己争取权益,并且在别人悔过之前就选择了谅解。

白姐瞪着她,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可奈何。

杨店长俯身问筱雯,要不要去休息室喝杯奶茶?

筱雯说:“挨了这一下,才有机会见到您的真身!”

杨店长赔笑:“我的使命就是为客户服务,随时乐意为您效劳。”

筱雯说:“为了退卡,我拨过你的电话168次,总共接通两次。”

“这像话吗?”圆脸警察说。

杨店长瞟了一眼桌上的证件,作揖道:“原来是筱雯女士啊,您的诉求我们早就反馈给总公司了,还没退款吗?我再催催。”

另一位瘦高的警察对筱雯说:“这事得双方协商,不行就去投诉,我们也没法介入。”

筱雯说:“你们是警察,对无良商家总有些威慑力。”

“怎么威慑?难道像黑帮似的命令他,嘿,退钱!不然收拾你!”圆脸警察提高嗓门,“大姐,咱得懂法呀。”

杨店长嘴上还在道歉,眼角闪过一丝笑意。

筱雯请了半天假,在休息室又冰敷了一阵,对着镜子移开毛巾,右侧颧骨明显红肿起来,眼眶发青,看起来惨兮兮的。

她只好取消了约会,说自己有个急活儿要加班。这借口糟透了,但谭锐报以微笑表情,嘱咐她注意身体。可惜了这家网红餐厅,她排号半个月才订到浪漫双人包间。她心烦意乱,不想回家,便试着约苏雅。闺蜜永远是闺蜜,一个电话过去就爽快地跨越大半个北京城来见她。

苏雅穿短款皮裙,扎个丸子头,浓密的刘海下闪烁着明媚的大眼睛,粉嫩得像个学生。没等她发出惊呼,筱雯赶紧解释说自己陪儿子打网球撞到了脸。

苏雅打量着小木屋里的秋千架、琉璃餐具以及藤萝盘绕的窗户,说你升职了还是有艳遇?

筱雯说:“只是想你了。”

苏雅一把搂住她:“你是第一个为我庆生的人。”

筱雯猛然想起后天就是苏雅的生日,险些被她错过。曾经手挽手逛街后仍能煲两小时电话粥、恨不得钻一个被窝的小姐妹,现在一年都难得见个面。趁着苏雅各种摆拍,她在设计好的菜单里加点了一个蛋糕。

筱雯夸苏雅保养得好。苏雅说:“饮食按摩化妆只是辅助,医美来得最实在,你这张脸也该精修一下了。”

筱雯说:“我怕打针,也没闲钱。”

苏雅说:“算算个人消费在家庭支出的比例,少于三分之一说明你的地位岌岌可危。”

筱雯想了想,除衣食住行之外,家里主要开支是儿子的各类培训费,老熊的电子游戏装备和渔具也挺烧钱,而健身是她唯一的奢侈行为。这么说,她不该因退卡受挫而放弃爱好。

招牌创意菜上桌了,金灿灿的菠萝片是太阳,沙茶烤牛肋形似拱桥,咖喱野生菌如池中残荷,好一幅秋景图。筱雯切了一小块牛肉放进嘴里,鲜美无比,但咀嚼起来半边脸都痛,下上牙好像错位了,伤势比她想的严重。这时,她接到一个电话。一位男士自称是负责她案子的法官,核对身份后温文尔雅地对她说,您状告菲力酷公司违约是吗?我跟总公司联系过了,对方说上月已退款,请您核实一下。

不可能……筱雯用颤动的指尖登录电子银行,翻阅收支明细。在事业单位拿的是死工资,且她拙于理财,所以很少查账。的确有一笔来自菲力酷公司的款项悄无声息地趴在账户里,转账日期是三周前——那时她的起诉材料还没提交,意味着在没有法律介入的情况下,退卡成功了。分文不差,讽刺至极。她想起以前小兆安静地听完她的抱怨之后,总是耸肩道,姐,我说什么都没用,在你眼里我们都是骗子。她反驳,推诿扯皮难道不是骗子的行径?也许她并没有那么在乎这笔钱,而是从骨子里缺乏安全感。什么事情都容易往坏处想,是潜意识里不相信自己会幸福。

苏雅没察觉她的神色变化,两手交握在胸前,一脸沉醉:“这间童话小屋让我从世俗中短暂逃离出来了。白天伺候老板,晚上围着老公孩子转,忙乱但无所事事,像个麻木的陀螺。想起学生时代的志向,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你想开一家米其林餐厅,而我想当编剧。”筱雯放下手机笑道,“真正的逐梦者只有谭锐——‘愿正义之光与你终生相随’,记得他给我们写毕业纪念册,都以这句话收尾。”

苏雅说:“怎么突然想起谭锐了?你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我的婚礼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有躁郁症。大约三四年前,他出庭时失控打人,被吊销了律师证,老婆也跑了。儿子随他,小小年纪就被送到寄宿学校,好可怜。他转行干保险,人聪明,能吃苦,据说业绩不错。但我再看到他总觉得怪怪的,似乎平静的海面酝酿着一场风暴。”

晚风吹起纱帘,老板娘托着一个小巧的心形蛋糕走进来,说这是她用现摘白玉梨和空运意大利乳酪烘焙而成,请她们品尝点评。她五十来岁,笑容温婉,裹着波希米亚风格羊毛披肩。

苏雅问:“它应该有个好听的名字吧。”

老板娘说:“素颜慕斯蛋糕,它没有裱花,什么水果椰丝珠糖巧克力点缀都不需要,因为最好的已经融汇于此,就像真正亲密的人坦诚相待。”

在熄灯点燃蜡烛的时刻,筱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为谭锐抽搐了一下,希望他今晚睡个好觉,不必再扮演侠客,来清扫她的一地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