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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争妍:《繁花》批注本与画展各表一枝
来源:澎湃新闻 | 萧耳  2024年02月18日08:34

正月里了,万千的《繁花》粉不禁要像沪生那样问:还在对王家卫的剧版《繁花》上头,回味之余,还可以干一点很“繁花”的事吧?

当然是有的。对照着电视剧版读原著是一桩,读沈宏非《繁花》批注本是一桩,去上海看一场金宇澄的《繁花》展是一桩,这样可以一直到春暖花开。

作家金宇澄、导演王家卫在绘画展现场。本文展览图片均来自“东一美术馆”微信公众号。

从2023年11月24日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中国当代著名作家金宇澄的最大规模展览“繁花——金宇澄绘画展”在上海东一美术馆开幕,展览跨年至甲辰年春节期间,至今仍在热展之中。因为观者踊跃,展览将延期至2月29日闭展,画展精选了金宇澄近10年创作的12个系列、200余幅原作,比起2023年2月7日在上海莫干山路艺博画廊展出的金宇澄画展《错影》,是一种专注的“繁花风情”。

原著、画展、批注本三管齐下,后两者可以看作是对原著《繁花》的不同形式的注解。

从上海看完展回来,我就读沈批本,据金宇澄说,批注本每页都排,套红,仅排版就花了三年时间。《繁花》35万字,《繁花:批注本》50万字,也就是说,沈宏非批注《繁花》批了15万字,故毛尖说:金宇澄不响,沈宏非狂批。自从王家卫剧版《繁花》热映,沈批本《繁花》一直占据各大图书畅销榜前几名,可谓风头一时无二。从年纪上来说,沈宏非这个上海人,比金宇澄小十岁,也可以说整整小了一代。

沈宏非追慕《繁花》,一路狂批,我读沈批本,就想起砚脂斋批《红楼梦》,金圣叹批《水浒传》,李笠翁批《金瓶梅》,都是批注本中的精品。沈爷此番,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一路畅读,沈批本字里行间可圈可点,颇见功力,金宇澄也说,要批注得好,非杂家不行。

沈宏非批注点很细很密,都批了些什么?

一是补白。从前上海滩有个郑逸梅,人称“补白大王”,他的一些书我读过,就是几百字的边角料,也写得活泼好看,字里行间,历史掌故信手拈来。沈宏非对《繁花》的补白也很好看,对现在观众无知无觉的旧时代的补白,一笔笔意态风流,或可仿郑逸梅之待遇,刻一枚“风流沈补白”给他。沈批本第141页,蓓蒂家阿婆身世,说阿婆的外婆是天王府宫女,金宇澄很多笔墨说到天王府金光闪闪的排场,沈宏非还觉不过瘾,再补白一大段讲“天国的金子事体”,就《繁花》小说来说荡得太开,但当代读者站在历史和八卦的缝隙多了解一些,阅读感受堪称愉快。这就是沈氏补白。

二是诠释。沈宏非是美食家,《繁花》里的美食经,肯定是要讲透的。比如批注本一开篇,就将力道用在江南“蟹”事上。“开口第一句就说蟹,秋气测漏,败局底定。”以“蟹”来意会兴衰,看来沈爷也是深得砚脂斋批《红楼梦》的真传了。又,第49页讲到“风鸡风鱼”,勾起江南人老屋瓦片上的舌尖记忆,我家小时候也是做过风鸡的。对旧时风物的解释,比如蒲扇现在年轻人还知道,蒲包就不识何物了,沈爷就来解释一下。对小说中吴语方言的解释,这项工作本来金宇澄可以自己来注释,但是金爷不响,沈爷就接了招。

三是品赏。品赏应该是批注者对原著文本最重要的“贡献”,他把自己的私人阅读体验写出来,随读随品,酣畅淋漓,并不需要作者同意。前后两场群戏,一场梅瑞汪小姐宏庆康总四人去湖州双林镇的群戏,一场由李李组局的常熟游、“汪小姐”酒后,“闯了穷祸”,可谓是《繁花》的两场好戏,环境,男女,关系,机锋,处处有情又处处无情,活色生香又步步惊心。金爷写得摇曳生姿,沈爷评得酣畅淋漓,“细思恐极”,是真的“恐极”。梅瑞与康总之交,进退之间,试探之间,搭得牢与搭不牢之间,全是心机,沈爷妙品,很是“懂王”,书里是小女人的作,书外是老男人的辣。书里书外,金爷的声音与沈爷的声音汇于一处,含首微笑讲:做人,多少尴尬。

到全书接近尾声时,梅瑞与前男友沪生见面,初时,梅瑞一身名牌,眼圈发暗。终,梅瑞失态说,“我已经是上海滩最吓人的女瘪三了”。金爷笔笔如刀,沈宏非批语道出梅瑞乖张命运:简直万劫不复,义无再辱。又云:局外人沪生循循善诱,一句句逼梅瑞一层层自揭遮羞布,最后搞得“赤膊相见”,大家难看。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繁花凋零,尾声近了。沈爷批注了得。

世相见得多了,沈爷批注起来是火眼金睛,看见的全是人性深处,灰色幽暗地带。虚与委蛇批出来,明争暗斗批出来,不响处的阴险狡黠批出来,聒噪处的气急败坏批出来,贪嗔痴愚批出来。这种批,有可能会让读者会心一笑,沈爷讲出了读者正想说的,但也可能惹深度沉迷《繁花》的读者一怒:我自己会品的呀。这是我的“私人事体”好乏,啥人要侬讲出来呀。批注有风险,庸人请慎之。批注者一旦有PUA读者之嫌因而惹了人怒,也是有可能的。

品赏本无标准答案,一千个读者有一千部《繁花》。我对沈批中有些部分也似有不满,或认为未批到靶心上的。比如第427页,讲到小毛突然与阿宝沪生绝交,此处沈爷大谈“拗断”与为何拗断,我以为沈爷谈的连环套只是绝交的表面,从小毛与沪生、阿宝定交之初,到沪生为小毛过生日,再到70年代中期,小毛成年面临结婚,突然“拗断”,“三人行”世界分崩离析,时事在变,人心在变。看似小毛是冲动之举,实则一个新时代即将拉开,小毛的突发行为,即是一种“先见”。沈爷觉得是“长出一口鸟气”,我倒觉得,小毛的决绝里,有一种阶层差异的觉醒与自尊在替他划清边界。

批注者是男性,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注意力在于男与女,或女与女的互动上,往往能一针见血,评得精彩,评“雌竞”也评得老辣,梅瑞与汪小姐,汪小姐与李李,李李与林太,汪小姐与苏安,小琴与芳妹,处处有好戏,沈爷也殷勤批注,又像是局外人作壁上观,但对于小说中的男男戏分,反倒略显鲁钝了。男与男之间,陶陶与沪生,小毛与沪生、阿宝,阿宝与沪生,细品是不同的情谊,王家卫的《繁花》剧将陶陶与小毛捏合了,小毛与陶陶都是江湖中人,但小毛从小是“话本演义”文化的接收者,小毛心目中有“桃园三结义”的理想,他内在的自我主体性,也注定了与沪生和阿宝日后的分道,以及最终的悲剧。小说中的陶陶与剧版中的陶陶,都是“花丛老手”,但陶陶身上鲜明的市井气,也使他比小毛更能在时代的大潮中“适者生存”,小毛无论从学的拳到读的话本,结拜弟兄,都似活在旧语境中,注定他会在新时代中水土不服,小毛的死亡也像是一个旧时代死亡的寓言。这是我的一点看法,可惜沈宏非的批注本未着墨于此。

四是与作者商榷、质疑,甚至勘误。批注者与原作者之间,并不是主仆关系,上下关系,是对等的,在精神上平等,因神交,因激赏而对话。那么批注者也可以提出不同意见,因某个细节质疑原作者。沈宏非批注《繁花》,也有质疑精神,比如指出,白萍去德国,当时年代东德西德还未统一。对一些细节描写,沈批认为某些字多余,不点明更好,也是一家之言。比如沈批阿宝就汪小姐怀孕事“审”徐总一段,点出“身为小说人物,阿宝徐总,俱是作者笔下‘长期利用’之道具、傀儡,都是苏安一样的命”,此中沈爷提出商榷,我也觉得阿宝和徐总并非密友,常熟之行前还素昧平生,如此穷追不舍,徐总还肯配合,此处阿宝似有工具化之嫌,不知金爷是否笑纳。

沈批本的好处,在于尺度,能雅,能俗,能古,能今,俗的时候可以是老江湖,老司机,老法师。雅的时候可以是前朝书生,月下才子。跟金爷一样,只讲故事,不当道德家。偶尔稍嫌聒噪油腻(比如第22章,批得过于热闹,不批更好,透气),总体是得体有度,不喧宾夺主。这样一批,大致是与金爷同步了。

身边读者,辗转想问金爷,是否心中真有一个小蓓蒂,蓓蒂为什么变成金鱼了?金爷不响。被问得多了,金爷直接回:这个说了也没有意思,总之是小说的一种方法,于是读者更认为金爷心中有一个小蓓蒂,只是因为是“私人事体,不想讲”,就如但丁心中有一个贝雅特里采,终于写进了《神曲》。这桩蓓蒂事,同样在沈爷那里,也是批注得无比美好,读之让人动容——

蓓蒂说,再讲讲呀,讲呀。阿宝说,好是好,别人是,前两种开得早了,鸢萝是草本,跟喇叭花比较相配。蓓蒂说,不对,我不喜欢喇叭花,太阳出来就结束了,我不要。阿宝说,日本人叫“朝颜”,时间短,只是,花开得再兴,总归是谢的。蓓蒂不响。

此段写两小无猜,从集邮讲到植物又讲到花,金爷不响,读者也联想到,蓓蒂就是那朝颜。朝颜就是蓓蒂。而沈爷读到此处,也来了一段批注——

少男少女,在想象的方寸之间勾花范叶,在虚拟的片纸上开到荼蘼,奈何一部《广群芳谱》阿宝记得再牢,翻得再熟,少年心事,人间花事,一应世间好物,终将在一年后的夏天于另一场荼蘼中尽被风吹雨打去。满纸明媚,写尽黯然。

除了批注本,去上海外滩边的东一美术馆看《繁花》画展,也是赏读《繁花》的一种方式。

相比之前展出的金宇澄画展《错影》,这次的《繁花》画展,主题更为集中,《错影》展讲意境,《繁花》展讲故事,展出的每一幅画,都可与原著对照来解读,相映成趣。除了建筑,也有人物画,也有多重喻义的画。比如金宇澄爱画马,马依然在这次展览中经常出现,马与女人的几组画,马与猫的几组画,你也完全可以与《繁花》中的各组男女关系、故事发生联想,其中张力,妙不可言。现场有观者解读,画的是女人驾驭男人的各种状态,令人想起书中几对男女。

书中阿宝的一番内心戏,叹一句“男女之事,源自天时地利,差一分一厘,就是空门”,看了画,再去读《繁花》,原来每一处的“空”,其实都是“满”的。沈宏非不像王家卫对此句敏感,他的批注略过了这一句。

看《繁花》画展,《繁花》各版本上的金爷手绘插画,一幅幅跑到了展览上。有一幅画的中国邮票:1962年,4分,画面上小女孩马上让人联想到小蓓蒂与小阿宝,两人说着将各种好吃的食物搬上邮票,金宇澄图注:物质匮乏年代的梦幻邮票。

又一幅画,是十岁阿宝与六岁阿宝爬上屋顶。瓦片温热,黄浦江船鸣。沈宏非少时家住黄浦江边,听见黄浦江船鸣,与金爷心有戚戚焉。我儿时听的则是运河上船鸣,同样对圆号宽广的嗡嗡声有感怀。读画读书,皆是“心有戚戚焉”。

《繁花》插图1,2012,纸本水笔 13×14.5cm,原作在东一美术馆展出。

再替沈宏非补一个白。想起程永新曾讲过一个关于《繁花》的段子,书中所写淘淘带阿宝沪生等一干人去苏州,住一个不着调的招待所,夜半跟着范总去一个酒吧,却吃了闭门羹,“半夜出发,无依无靠,四个荒唐子,三更流浪天”,被迫在沧浪亭看月亮,确有一段趣事。那次金宇澄和程永新都在场。“阿宝说,眼看沧浪亭,一点一点亮起来,此生难得”,原话是金宇澄在沧浪亭月下说的。

上海滩的这两个著名文学男性都是“老克腊”,1950年代生人,《繁花》作者金宇澄,前《上海文学》主编,画家;《收获》主编程永新,也曾是先锋作家。如果用一种关系来形容他们之间关系,或许可以用《繁花》中的阿宝和沪生来形容。他们也是阿宝和沪生的同时代人。程永新是最早将《繁花》发上《收获》的编辑,他讲过一句话,大意是,《繁花》是一座文学的博物馆,而金宇澄却说:《繁花》是超市样式。

无论是雅致一点的博物馆,还是世俗一点的超市,你都可以从中读时代,读上海。读男女。读人性。读兴衰。

我好像有《繁花》“索隐派”之嫌,至于“索隐癖者”,不妨去看金宇澄的另外两本非虚构之作:《洗牌时代》是《繁花》前出的,《回望》是《繁花》之后出的。若真想从《繁花》一路索隐下去,追寻下去,这两本书里,蛛丝马迹是不少的,不过那又是另一番光景,另一番回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