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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佳燕:拔出时间深处的刺
来源:《长江文艺》 | 吴佳燕  2024年02月18日09:23

我在青少年时期读过澳大利亚作家考琳•麦卡洛的《荆棘鸟》,里面的爱情故事早已模糊,印象深刻的是关于荆棘鸟的传说:一种一辈子都在找树与扎刺的鸟儿,为的是在临死前唱出世界上最动听的歌。与之相对的是,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拔刺,拔出过去的生活和情感记忆中,那些让人耿耿于怀或惴惴不安的心头之刺。在时间、刺、行动三位一体的关系中,拔刺与扎刺从不同的向度抵达了一个共同的道理:一切美好的获得和内心的安宁,都需要付出艰难的代价与恒久的努力。

博尔赫斯说,我写作是为了光阴的流逝使我心安。这是博尔赫斯对抗时间的方式。每个人都生活在强大而具体的时间之下,也总会有这样那样内心不安的时刻。心似千丝网,中有千千结。漫长的心结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被包裹和冲刷,凝结成个体的情感化石与时间之刺,让人辗转、不安、焦虑、刺痛,才有了无数的溯流而上与拔刺努力,以及寻找吾心安处的执着与顿悟。由此,人与时间的关系也成为本期“小说坊”叙事的利器,自然的时间被拉长、拓宽、中断或静止,而人在面向过去、记忆、生死、变迁时的心理时间与内心活动被无限放大与定格。那些纠结的、神秘的、狐疑的、笃定的时刻以及获得解脱与救赎后的安宁时刻,是小说家向虚空处伸出的无数触角,去踏勘与探索人的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

关于生的承担与死的心安。凡一平的《手心上的蝴蝶》是从传统文化和乡村经验的角度阐述人的修行悟道与生死慈悲。而时间之刺既是徒弟对师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超越性焦虑,又是生者对死者的内心郁结难以精准解读。小说写到一个古老而神秘的职业:乡村收殓师。与入殓师负责为死者整理遗容、获得外在的体面不同,收殓师需要做的是理解濒死者的内心,让他安心地瞑目、闭嘴。这样的收殓师,更像是有读心术与临终关怀的双重加持。年轻时的宝康,就是出于对这种神秘法术的向往才找覃祥山拜师,又不到两年急吼吼出了师。然而,师父的秘诀与道行到底胜在哪里,一直是宝康萦绕于心的疑团。直到再次请师父出山解难,加上十多年的职业历练与生死洗礼,尤其是师父的生前垂范与死时感召,青涩毛躁的徒弟才明白原来所谓的职业秘密不但要读出死者心结,还要尽力去完成死者的“未了之事”,给死者一个交代,也让自己心安。这无疑是收殓师另外的道义承担,浸润着古老中国的文化滋养与做人道理。而当宝康的临终关怀对象变成师父,看到其死不瞑目是因为上次为宝康解难后对死者未竟的承诺,其内心的震撼可想而知,凡一平叙事的简约、老辣、层次感与对故事节奏的精准把握也可见一斑。所有的时间之刺在这一刻累积浮现,也在这一刻被师徒二人合力拔出,就像落在宝康手心上的“蝴蝶”意象,喻示着人世间所有的悲悯情怀与情义接力。

关于人在城乡变迁中对故土的留恋盘桓。路魆的《请狐入瓶》有另外的景致,这是个不愿意老老实实讲故事的年轻人。奇异而让人云山雾罩的叙事腔调,新颖而魔幻的各种表述与修辞,天马行空的个人感受与想象,加上神话传说、聊斋故事、历史穿越等元素的穿插运用,让小说看上去异质迷人而充满叙事的野心。内里却是城乡变迁的时代大潮投射在个体心灵上的暗影,时间之刺化为对空间的迷失与确认。胡不归是一个土地上的流连者(从名字上就可见对田园故土的深沉眷恋),尽管拆迁后的隆沙街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只留一间平原上的小屋。胡不归成为一个现实中的钉子户和精神上的悬空者,在城乡之间漂浮流浪,也在自己的来处与去处中间迷茫徘徊。小说由此隐喻了人的一种悬浮的生活与精神状态,而隆沙街是他唯一可以抓握在手的东西,也是解谜的入口:丢掉的前半生记忆,身世与父母之谜,人与土地的秘密关系,乍然一现的狐狸。每一个谜团都是时间深处伸出的一只只手,把胡不归拽住,让他从悬空到落地,从抽象到具体,寻找与体认自我存在的实感。而到小屋造访的不同的人与讲述,为胡不归的谜团提供各种指向,目的又是劝他离开。那么,作为抓手与心结的隆沙街让胡不归有留下的N种理由,为什么还是选择离开,是时代的裹挟、城市的召唤,还是个人内心的和解与放下?然而,“有一种古怪的力量,一种来自过去的指引,撩拨他的心,暗示他折返回去”,让他像狐狸一样,主动“入瓮”。无论是蒲松龄笔下的狐狸,还是现实中让胡不归惊鸿一瞥的废墟上的狐狸,都是冥冥之中给人指引的精神力量。

关于一个人对一群人的打开心结与自我救赎。陈俨的《最后一枪》写一个曾是狙击手英雄的退伍军人李大秀,多年后去寻找当年生死与共的战友,目的是为了说出打破纪录的“最后一枪”的真相:荣誉从他们中获得,心事也必得向他们倾诉。昔日战场上的英雄被还原为普通的人与真实丰富的人性,他的洁癖、直男,在瞄准镜里面对敌方女性时的犹豫与慈软,被荣誉包围之下的迟疑与纠结,以及英雄光环下的内心折磨与隐痛。“最后一枪”成为李大秀军旅生涯的漫长心结如鲠在喉,即便时过境迁于事无补,他也要给战友们说清楚,给自己一个交代。于是李大秀的寻找之旅也是自我的求证与救赎之旅,并由此走进老兵的现实境遇与内心世界,真诚切实地给当年的战友们交心解困,让一颗颗历经沧桑的心灵、曾经疏离的情感又紧密温暖地靠在一起。小说于是由一个人的心路历程,去观照一群人的生活与内心。李大秀也在这一过程中,真正拔出心刺,与往事和解,与自我和解。英雄的诚实、祛魅与慈悲,反而散发出生命最为真实动人的英雄气息。

关于女性在城市执念中的成长与觉醒。李颖超的《冬至》也涉及城乡关系,不过城市高居云端,是两代女性在现实苦难与婚姻悲剧中的情感执念与精神向往。柳萍的初恋邱平是上海知青,也是柳沪云素未谋面的生父。上海不仅承载着母女二人的心心念念,还代表着一种知性、时尚、优雅、体面的城市文明的召唤。一旦两人的现实生活出现变故,遥远的上海便是灯塔般的存在,既照亮着柳萍漫长的余生中无数的孤寂、隐忍与等待,也牵引着柳沪云在生活与情感的泥泞中一路摸爬滚打,最终来到上海立足——原来她个人所有的艰难坎坷,冥冥之中是为到上海寻父作铺垫,也是为了偿还母亲的心愿。对城市的执念还催生出某种女性的清醒和自立。柳沪云并没有多少现代意识,像藤蔓一样把自我命运的改变依附在男人身上,结果屡屡受挫与被骗。在生活的教育与城市的感染之下,她才生长出女性的硬气与坚韧,不但过上了真正的城市生活,还迎来了命运的眷顾与馈赠:终于见到了病床上的亲生父亲,并把母亲也接到上海送父亲最后一程。这延宕至久的亲人见面与生死诀别,是世上最悲怆动人而又圆满安详的时刻。

人生难得是心安。然而,总有一种力量可以拔出时间之刺,总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心结,也总有一种密码让人们心意相通。就像小说中那轻盈的蝴蝶与神秘的狐狸、尖厉的枪声与柔软的西北布料,小说家要做的,就是在时间的河流面前纵身一跃,找到解开心结、击中人心、链接彼此而又给人以指引的叙事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