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旷野上的神构与虚构——论刘亮程《本巴》
2023年8月,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揭晓,刘亮程的《本巴》赫然在列,这让学界与文坛多少有些意外,毕竟一直以来,茅盾文学奖的美学标准有明显的现实主义倾向,内容往往涉及百年民族史与家族史,《本巴》的艺术成就固然无可非议,但它的美学风格显然与人们心中茅盾文学奖的美学标准有异。于是,人们开始思考并讨论一个问题,那就是茅盾文学奖的美学风格是否已经悄然发生变化。陈培浩认为,“刘亮程的《本巴》置身其中,颇显独特。这种独特性既来自于题材,也来自于审美风格。《本巴》是对蒙古族史诗《江格尔》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本巴》获得茅盾文学奖评委会的认可,意味着这项国家最高文学奖的审美结构既有稳定性、延续性,又有延展性和可能性。”[1] 的确,《本巴》是刘亮程长期创作力量积累后的一次集中爆发,标志着刘亮程完成了一个作家的质的变化。《本巴》不仅是对伟大的民族史诗《江格尔》的当代重构,更是一次全新的当代史诗的创作。梦境与现实、出生与死亡、青春与衰老、遥远的历史与真实的世界在小说中密切相连,梦与醒的无穷可能在小说中一一实现。《本巴》是时间的简史,是语言的狂欢,是刘亮程的一场大梦,从某种程度上拓展了当代长篇小说的新的美学境界[2]。
时间:
文学的本质
自《本巴》问世以来,有关其研究与评论的文章已经不少,学者们观点各异,但有一点共同的认识,那就是《本巴》是一部关于时间的小说。刘亮程谈到《本巴》的创作时,也不止一次提到一个关键词——时间。小说出版不久,他与杨庆祥有一个深度访谈,在这次访谈中,刘亮程明确说:“文学的本质是时间。写作是用文字徒劳地垒筑终将溃塌的时间之坝。时间不可战胜,但作为个体,我们至少还有时间去徒劳地抵御时间,把自己精心选择的事物留在文字中。我们相信好文字会活下去。那些把时间兜住的文字,总会让我们有片刻的会心与停留。”[3]《本巴》的开头就将读者置身于无垠的时间长河之中,一路逆旅而上,行至洪荒时代。“当阿尔泰山还是小土丘,和布河还是小溪流的时候,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万物长大……”[4]那个时候,天地是混沌的,万物才开始它们的生命,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而人呢?那个时候的人的一切已经无迹可寻。
好的小说必然会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让人难忘的开头,刘亮程《本巴》的开头让人想到中国的创世神话,也让人想到中国古人有关时间的感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有意味的是,陈子昂感慨的是李白所说的“万古愁”,张若虚认为被长江的流水送走的只是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刘亮程却将目光探向了更远的地方,是一个山河日月才开始生长的时间。在这个世界中,时间被空间化,所有的人停留在二十五岁,这不仅仅是一个“不老”的故事,更是一个关于时间本身的故事。“江格尔就在那时长到二十五岁,美男子明彦也长到二十五岁,本巴所有人约好在二十五岁里相聚,谁也不再往前走半步。”先出生了三十年的谋士策吉“每日站在班布来宫殿的瞭望塔上,往几十年远的路程上眺望”;“后出生的美人阿盖姗姗来迟,在她十二岁的早晨,江格尔隔着十三年的距离拉住她的手”;摔跤手萨布尔“在二十三岁时突然想起一桩往事,掉转身跑回到童年,把小时候赢了他的一个伙伴摔倒,扔出去七年远”;快嘴判官贺吉拉根“刚打完一场十三岁里的官司,把明彦小时候被人夺走的牛石头牧场判回来……”[5]所有的叙述主题指向一个问题:时间。时间是无垠的,人的个体生命是短暂的,要用人的个体生命去丈量时间之河的长度是不可能的。刘亮程原本是在书写一个非常沉重的话题,但是他以童话般的天真语言写出了一种轻盈之感,这才是真正的举重若轻。人世间自然不能如此,而文学却能这样去写,这就是文学的意义所在,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不会局限于以时间作为一种叙事方法,或者将其内部的时间进行叙述。文学可以探寻时间的本质,写出时间本身,让时间具体可感。
在《本巴》中,时间是具体可感的,是随着人的心性可以停顿、延长、逆行、改变的,这种对时间的处理方式是非常独特的。《本巴》中的时间起点是创世的时间起点,即“当阿尔泰山还是小土丘”的时间,这个时间是史诗《江格尔》的创世时间,这个时间意味着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所以,第一次阅读《本巴》时,读者自然会寻找时间,这个时间或许是与史诗《江格尔》一样的时间,但更大程度上,它的可能性在史诗之外,在一个还没有长大的世界,更准确一点说,是一个不愿长大的世界。于是,作家刘亮程逆时光之河而上,奔向一个洪荒的时间,在史诗《江格尔》之外,开启了属于他自己的一部史诗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里,他遇见了一个不愿长大的孩子洪古尔。洪古尔若是长到车轮高,就会被莽古斯杀掉,于是,洪古尔在这个时候停住不长了。当洪古尔看到江格尔收复本巴,并娶了阿盖做夫人后,他知道自己不需要长大了,他的岁月在此停住,但他不与孩子们玩游戏,而是坐在十二英雄的首位,被人们称作吃奶的少儿英雄——他只喝奶与酒。刘亮程这样写道:“在人们纷纷离去的童年,还有好多不愿长大的孩子,他们或孤独一人,或成群结队,留在变成往事的白天黑夜里。”[6]这就是刘亮程为什么将小说第一章“搬家”的第一节命名为“童年”的原因。
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改变时间,也无法从物理层面溯回到时间和宇宙的源头,更无法找到另一个人的时间,这一切只有在文学中去实现。刘亮程许多作品中的孩子都停留在童年的时间里,他们都没有长到八岁。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刘亮程八岁时失去了父亲,他想执着地以文学留住时间,他内心的想法是,只要他自己不长到八岁,便不会失去父亲。他看到年老的人时,想到的是父亲的这个年纪被谁过掉了?刘亮程五岁的时候,父亲还活着,所以,他的许多小说中就有一个五岁的孩子,比如《虚土》。《虚土》中的叙述视角来自一个长不大的五岁孩子,书中其他人的时间在向前走,而这个孩子留在了五岁。村里人在过着他不同年龄的时间,而他找不到自己的时间,也找不到真正的自己。每一刻,每一天,每一年的时间里,不同的人都在过着一个人的生活,最后隐入尘埃。在空虚荒蛮的虚土,一个人走在时间的旷野中,时间在此得以停留。与《本巴》相似的是,《虚土》中也有一个时间的旷野,不同的是,《虚土》中的这个时间旷野是一个人的,而《本巴》中则将这个时间旷野打开了,它变得无垠,无边界,属于更多的人,尤其是洪古尔、赫兰和哈日王三个孩子。
时间决定《本巴》中的一切。江格尔的父亲老汗王乌仲汗在酣梦中被莽古斯掳去,他失败的原因是衰老。江格尔抵御敌人的方式是不再衰老,人人停留在二十五岁,这个方法的本质还是时间。这个处理方式正如海德格尔对时间的阐释,时间本身就是存在的境域,“实际被抛的此在之所以能够‘获得’和丧失时间,仅只在于它作为绽出的、伸展了的时间性又被赋予了某种‘时间’,而这种赋予是随着植根于这种时间中的此在的展开而进行的。”[7]现实生活中,人获得时间又丧失,在《本巴》中,人获得时间后却可以让其停留,本巴国的人固守着二十五岁的时间之坝。人与人之间的时间是可以互换的,本巴国的人都在青年时,洪古尔在童年,他们要走向衰老之路时,洪古尔替他们老去了。洪古尔独自承担了本巴的老,他们就不用再承担了。洪古尔就是一个象征,他以共他人存在的方式生存着。也正因此,被本巴国的人道出的时间不再是时间本身,而是被公共化了的时间,是一种适应于本巴人永远活在当下的生存所具有的时间。
当代史诗:
神构与虚构
《本巴》的扉页上写着:“谨以此书向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致敬”,后一页又引了《江格尔》的句子:“江格尔的本巴地方,/是幸福的人间天堂。/那里人都二十五岁,/没有衰老没有死亡。”[8]小说共五章,第五章更是直接引用史诗《江格尔》第三十九章“吃奶的娃娃洪古尔大战格楞赞布拉汗”和第四十六章“两岁的贺顺乌兰出生打仗”,这种结构方式让《本巴》与史诗《江格尔》有了一种互文性。然而,刘亮程毕竟是一位当代作家,他借了《江格尔》史诗背景,将史诗《江格尔》中的故事、人物等元素运用于自己的创作中,又不拘泥于史诗的叙述和情节,而是赋予其新的内容与意义。
刘亮程有关史诗神构特征的观点比较独特。在他看来,史诗是神构的世界,不必以现实生活中的合理性和真实性去衡量,只要创造史诗的人能够说出,就会存在,就是合理的。史诗《江格尔》以天地初创为开端,它讲述大山大河才开始生长的时候,江格尔就出生在人间,然后重点讲述英雄江格尔的故事。史诗中的英雄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神力,有七十二变的法术、八十二变的本领,是天下闻名的孤雄[9]。这一切从物理意义的现实角度看是不可能的,然而,史诗就是这样,只要有人说出,它就存在,这就是神构的一部分。历代的民族史诗的传唱是靠那些专门的传唱人来完成的,他们参与神构并将史诗传唱下去。
刘亮程在写有关本巴的遥远历史时运用了这种古老史诗的神构方式,仿佛他就是一位史诗说唱人。《本巴》中世世代代说唱史诗的是齐,也就是说梦者。小说中那个长不大的孩子赫兰后来成了一个说唱《江格尔》史诗的齐。第三章“做梦”的第四节“真实”中,赫兰看见几个大人围坐在一个孩子身边,那个孩子双手叉腰,摇头耸肩地诵唱着一个长长的故事,故事中有江格尔、洪古尔和众多英雄,有一场场的战争,连接起这些熟悉的名字。这个孩子说唱出的本巴世界,竟然和他在母腹中听见的、降生后经历的一模一样。那个孩子讲到赫兰时,赫兰惊得一抬头,发现那个孩子竟然是他自己,眼前的世界轰然消失了。后来,赫兰开始说唱,他说唱的第一段话便是本巴国故事开始的时间:“当阿尔泰山还是小土丘,和布河还是小溪流的时候,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万物长大……”[10]小说第四章“本巴”最后一节就叫“本巴”,也是刘亮程的本巴故事的结尾,回到母腹的赫兰再一次降生,前来道喜的喇嘛说,我们会说九九八十一章史诗的江格尔齐降生了。事实上,赫兰已经来来回回地降生过多次了,这一回,他降生在灾难重重的年份。喇嘛说,几年之后会有一场迁徙,我们要回本巴草原了。至此,小说的叙述部分结束了,然而,这个结尾暗含着新的故事的开始,本巴的故事将由赫兰,也就是江格尔齐开始诵唱。
抛开小说中的其他内容,将齐对《江格尔》史诗的诵唱抽取出来,可以发现这一行为就是作家创作行为本身的一个象征。第三章“做梦”的第五节以史诗说唱者“齐”命名,谋士策吉听一个像赫兰转世的人在讲故事,故事里有江格尔,有各位英雄,也有阿盖夫人和洪古尔等人的故事,正是本巴的一段一段的日子。过去的、现在的本巴都在这个故事里。策吉知道,自己是这个讲故事的人正讲述的故事里的人,又被他安置在故事之外。这个人有意要让策吉知道,本巴的世界都是他讲出来的,本巴的人只活在他押韵的诗歌说唱里,他给了所有英雄以非凡的能力,给了策吉预知过去未来的能力,最为重要的是,他给了策吉几乎不可能有的能力,让策吉看见了他——那个真实世界里的说梦者——齐。本巴正是他说出的一场梦。史诗中的本巴是齐说出的一场梦,当代的《本巴》是刘亮程说出的一场梦。刘亮程给了《本巴》中所有人非凡的能力与本领,给了谋士策吉预知过去与未来的能力,他让策吉看见了齐,也看见了他——一个叫刘亮程的当代作家。
《本巴》中处处藏着隐喻与象征,齐就是作家的象征。刘亮程清楚地意识到小说的虚构本质,这虚构一定要有内部的合理性和可能性。一个作家必须相信自己虚构的作品世界,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自己的虚构故事建构起来,也才能被读者接受。《本巴》中包含着对史诗《江格尔》的神构性质的继承,更是刘亮程作为一个当代作家的虚构与创造。史诗的创世时间只是一个背景,在史诗停止的地方,刘亮程开始了他的虚构与叙述。本巴是齐的故乡,每当夜幕降临,齐都在给本巴的男女老少说唱史诗《江格尔》,齐创造了本巴世界中战无不胜的江格尔汗,以及江格尔汗的十二勇士,也创造了让人害怕的莽古斯。本巴的故事被世世代代的齐说唱过,现在,它被刘亮程以当代的全新的方式书写出来,也可以理解为,本巴的故事又被刘亮程这个当代的齐诵唱了一遍。
小说《本巴》并没有被史诗《江格尔》的背景所遮蔽,因为刘亮程带着对虚构的执念,以及由此虚构的新故事进入了史诗空间。小说前三章是三场游戏: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这些游戏的叙述让小说获得了新的时间与叙事空间,也让刘亮程有了在史诗的尽头展开了一个作家的言说自由。这三个游戏的情节与其中主要人物的变化是有寓意的,“搬家家”,将羊粪蛋与马粪蛋当成羊和马,将草叶当成搭起又拆散的家,人只要一进入搬家游戏就渐渐回到童年,变成天真的孩子,忘记自己成年后的使命,象征着时间的逆流与精神的返乡;“捉迷藏”是对空间的隐喻与转换;“做梦梦”则是虚与实、梦境与现实的思考。这也是《本巴》问世后,诸多学者就其与史诗《江格尔》的关系进行研究后得出这部作品是一部新的创造性文本的原因,比如,刘大先的观点就很有代表性,他认为《本巴》“是通过史诗元素的择取生发出‘同人文’式写作,进而筑造出一个浑融圆满的自足文本”[11]。
史诗中的神构与现代小说的虚构在刘亮程这里被完美融合,一部当代史诗《本巴》由此产生。刘亮程写遥远的历史时多用神构,写真实世界时以虚构为主,他认为:“每个写作者在他的灵感状态所描写的万物世界都是心灵相通的,一个优秀的写作者总是与灵感相伴的,灵就是他自己,感应的对面那个世界也是他自己。我们除了内心并不会找到一个对面的世界,当他写作的时候,必定是对面的那个世界早已经被他纳入心中,变成他内化的一个大千世界。”[12]史诗《江格尔》中的本巴早已被刘亮程内化成自己的大千世界和精神故乡。当刘亮程站在当代回望本巴时,本巴已经不在史诗中,也不在遥远的历史中,而是在刘亮程的心中。所以,《本巴》不是史诗《江格尔》的重写,而是属于作家刘亮程的一次全新创造。
大梦:
存在与死亡
梦是刘亮程《本巴》的关键词之一。小说后记《一个人的时间简史——从〈一个人的村庄〉到〈本巴〉》第一句话便是有关梦的叙述:“我常做被人追赶的噩梦,我惊慌逃跑。梦中的我瘦小羸弱,唯一长大的是一脸的恐惧。追赶我的人步步紧逼,我大声呼喊,其实什么声音都喊不出来。我在极度惊恐中醒来。被人追赶的噩梦一直跟随我,从少年、青年到中老年。”[13]这是一个作家个人的梦,也是关于存在与死亡的一场大梦,这也是《本巴》创作的缘起。刘亮程说:“把梦中的危难在梦中解决,让梦一直做下去,这正是小说《本巴》的核心。”[14]《本巴》写了三场被梦控制的游戏,这三场游戏似乎是战争,实际上是刘亮程那个梦中情境的再现,是追赶与被追赶、躲避与隐藏,乃至梦与醒的恐惧与复杂感受。也正是通过梦,刘亮程把遥远的历史与真实的世界连接在一起。
真正让刘亮程恐惧的不是那个梦,而是所有的人的生命终点——死亡。刘亮程八岁时经历了父亲的死亡,两年后又经历了祖母的死亡,同村的老人们一个接一个的死亡,这在一个作家少年时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与创伤。从存在主义的角度看,任何一个人在看到他人死去时就会经验到一种存在现象,即一个存在者从此在的存在方式转变为不存在,即不再在此。一个存在者的终结就是现成存在者的开端。在时间的旷野里,活着的人是共死者同在的。“在这种共死者同在之中,死者本身实际上不再在‘此’。共在却始终意指在同一个世界上杂然共在。死者离弃了我们的‘世界’,把它留在身后。而在这个世界上遗留下来的人还能够共他同在。”[15]从某种程度上看,一个作家的创作是对自我心灵的拯救,梦是刘亮程应对现实世界的时间与存在的一个方式,只有在梦里,他才能与离世过早的父亲、祖母共在。在梦中,追赶他的那个人是时间,是存在,也是不同年龄段的他自己。那些消逝的时间在梦中被重新收拾回来。梦是时间的故乡,也是作家创造的一个精神空间,作家在这个精神空间中得到了一种文学表达的方法。梦被作家掌握后就成为写作的方法。刘亮程认为,作家是梦的学校的毕业生。在创造《本巴》这个大梦空间时,史诗《江格尔》给了他可能性和力量。他说:“江格尔史诗给了我巨大的梦空间。它是辽阔大地、无垠天空。我需要穿过江格尔浩瀚茂密的诗句,在史诗之外,创生出一部小说足够的时间。我在这场梦中的时间里飞了起来。”[16]所有的时间,不论过去的,还是未来的,都可以出现在梦中。相应地,所有的人也可以出现在梦中,死去的,未出生的。在梦的空间里,那些长眠在土中的祖先和活着的后人,一同立在时间的旷野上,生命的延续清晰可见,而活着的人还要走下去。
不论一个人多强大,总会在梦里被握住童年的一切。我们每一个人在时间中老去,却可以在梦里回到童年,甚至更古老的原初。《本巴》中乌仲汗晚年将自己的牛羊转移到梦中,阿盖夫人救出乌仲汗,乌仲汗梦中的牛羊又回到了草原上。救老汗王的阿盖夫人不再是美艳四方停在二十五岁的她,而是一个老去的阿盖夫人。她是主动老去的,她在二十五岁里停住,青春漫长得让人绝望,她知道喝了洪古尔的奶茶就会老去,还是没有丝毫犹豫,端起奶茶一饮而尽。阿盖夫人的轮回也是一个梦,小说一开始,她是后出生的美人,姗姗来迟。此前,她还没有投生人世时,形似一颗晶莹露珠,在哈同山顶的草尖上,望着赛尔山头云阵般升起的一场场梦,等着那个做梦的人出世。后来她出世了,长大后永远停在了二十五岁。小说结尾处,阿盖夫人先是老去,然后又在搬家家的游戏中迅速变得年轻,回到童年。回到最初的那一颗露珠,回到母腹。阿盖说:“那个形似宝瓶的母腹,是所有人的本巴。我们都将回去,在那里重新开始。”[17]“本巴”是一个生命开始的地方,是生命的乐土,这也正应了“本巴”的蒙古语意:乐土。本巴,是江格尔汗的乐土,是所有本巴国人的乐土,也是刘亮程的乐土,每一个人在这里都可以回到最初。本巴是此岸,也是彼岸,是生命最初的发生地和成长地,是人类存在的巨大隐喻,终极意义上也是一个巨大的梦。
刘亮程对梦的书写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关于梦的解析的观点有着某种程度的契合。若说梦里发生的事情就是将现实中的所有材料、个人的经历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进行再造或回忆的结果,似乎也无可厚非。然而,正如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所说:“如果你认为稍加对比就能看出梦与现实之间的联系,那就错了。相反,二者之间的联系需要仔细寻找,也许要找很久很久。”因为在梦中记忆官能呈现出的某些奇特之处难以解释,有时我们醒后认不出梦中的内容曾经是我们经历或知识的一部分,通常是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梦中事件的来源一下子豁然显现,“我们不得不承认:梦知道并记得,我们醒时不知道的事。”[18]《本巴》第三章的大标题是“做梦”,其中第三节的标题也是“做梦”,刘亮程写道:“捉迷藏游戏早结束了,搬家家游戏也结束了,现在,草原上玩起了更大的做梦梦游戏。”[19]莽古斯生活在乌仲汗的梦中,自从他和他的士兵进入本巴,就进入了乌仲汗的梦中。他们所做的梦,也在乌仲汗的梦中。梦中的他们被乌仲汗颠倒成本巴的人,乌仲汗用对方的手抢夺对方,借对方的刀屠杀对方,而对方的士兵的铁链拴住的,却是莽古斯本人。后来,所有的人学会了做梦,打仗和做梦成为人们学习的重要内容。在哈日王的梦中,江格尔带领全族奔向一个乌有之乡,身边的人死了也视而不见。尽管梦中死去的人、牛和羊醒来后还会活过来,但梦中的消耗会变成极度的劳累,加在醒来的人身上。梦也不会白操劳。这一章第四节“真实”里,赫兰开始说唱古老的史诗《江格尔》,本巴的一切都在他长长的诗句里,他一口气从江格尔降生,讲到江格尔出征,讲到他营救洪古尔,讲到搬家家、捉迷藏和做梦梦游戏……他停住时,仿佛世界也永远停在这一刻了。梦与现实的关系就是这样复杂,难以言明。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能理解刘亮程所说:“我们在梦里时,醒是随时回来的家乡。而在醒来时,梦是遥远模糊的故乡。我们在无尽的睡着醒来里,都在回乡。”[20]
在《本巴》中,时间、神构与虚构、梦三者不是割裂的,而是完美融合的。“史诗属于‘神构’世界,它不存在合理与否,说出即有,它说太阳从西边升起人们也相信。现代小说属于虚构,需要内部的合理性。写作者首先是自己虚构世界的信徒,只有宗教般的绝对自信,作家才有勇气和智慧把一个虚构故事讲到底,最终才能被读者接受和相信。《本巴》借《江格尔》史诗背景,在神构与虚构间,找到容纳一部小说的时间旷野。”[21]古老的史诗《江格尔》是由世世代代的说唱者和说梦者齐来传唱的,他们是古老的本巴的创造者和传诵者;长篇小说《本巴》则是由一个叫刘亮程的作家创造的,他是当代的本巴的创造者和传唱者。多少年来,江格尔和本巴王国的所有人在齐的说唱里,一遍遍地活下来,把该属于自己的故事演绎下去。当一个人认真生活时,什么都是真实的,当一个人认真做梦时,真实的生活也会被颠覆过来。同样的,当一个作家认真创作时,他无疑在做一个巨大的梦,首先要有做梦的信心和勇气,自己要相信这个梦,相信梦里的神构之事,相信自己的虚构之事,然后把它们融合在一起,说给我们听。这样看来,刘亮程的《本巴》是一场大梦,显然,我们已经相信了他。
注释:
[1]陈培浩:《〈本巴〉:再造山河的天真史诗》,《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8月16日。
[2]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评审结束后,笔者在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采访时表达了这样的观点,见《茅奖评委张晓琴:茅盾文学奖的美学道路正逐步拓宽》,《北京青年报》2023年8月12日。
[3][21]刘亮程、杨庆祥:《〈本巴〉:当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文艺报》2022年7月15日。
[4][5][6][8][10][13][14][17][19][20]刘亮程:《本巴》,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3页、3-4页、8页、扉页、201页、347页、348页、296页、159页、扉页。
[7][15][德] 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81-482页、287页。
[9]参见刘亮程《本巴》第五章“史诗”,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302页。
[11]刘大先:《世俗时代的史诗思维——论刘亮程〈本巴〉对〈江格尔〉的发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12期。
[12]此段话是刘亮程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后接受采访时所说,见新浪微博视频,https://m.weibo.cn/status/4956113659757236?wm=3333_2001&from=10DA193010&sourcetype=weixin&s_trans=1307826043_4956113659757236&s_channel=5#&video。
[16]《天真的史诗与巨人的童话——〈本巴〉作品研讨会纪要》,《文艺报》2022年11月20日。
[18][奥]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张艳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年版,第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