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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2024年第1期|智啊威:功夫
来源:《牡丹》2024年第1期 | 智啊威  2024年02月06日08:33

多年后,我躺在床上,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听,我曾信以为真的东西坍塌了,心也被砸得七零八碎。

我用棉花塞着耳朵,用被子蒙住头,仍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闯进来,有时是蚂蚁的窃窃私语,有时是蚊子在吃饭放屁,有时则是从遥远的深海水底传来的类似呼救的声音,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像乱石一样挤压着我。我听到自己的骨头咯吱作响,视线震荡不休。与此同时,看到那个叫“我”的孩子,拄着拐棍,双腿呈外八字,走在童年狼烟四起的土路上。

我一边走一边倒吸凉气,有时一不小心就会“哎呦,哎呦”叫上几声,待疼痛缓解一些后再继续走,这时就会有同学主动帮我背书包,并关切地问,你父亲是不是又扯你的蛋了?

我总是一遍遍纠正他们那不叫扯蛋,是在帮我练铁裆功,于是又添油加醋给他们讲述我父亲的铁裆功已经到了何等境界,他们听得目瞪口呆,继而又问,什么时候能带他们去见识见识。我没有给他们承诺具体时间,因为父亲经常带着刘叔和老段天南海北到处跑,在家里待的日子并不多,且一回来又忙着教我功夫,哪还有时间给他们表演。

他们一个个很失落。

等我的铁裆功练成了,天天给你们演!

听我这么说,他们又兴高采烈了起来,然后众星拱月一样搀着我往学校走。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俨然成了一个明星,走在校园,或羊庄的街上,身后的跟屁虫总是一大堆,我可以随意要求、指挥、或训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那感觉真好,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但我内心清楚,这一切都是拜父亲所赐,我很庆幸自己能拥有一个如此了不起的爹。

那阵子《少林寺》在羊庄露天电影的荧幕上接连播放,我和同学看得如痴如醉,并一直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拥有那样的神功。每天,我走在路上,或蹲在沟里拉屎的时候,目光总是在地上搜寻,希望能在某处草丛里,或废弃的房屋中,捡到一本落满灰尘的书,吹去上面的浮土,是一本武功秘籍,然后一个人躲起来废勤学苦练。

而那本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籍我一直没找到,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到家,看到父亲在院子里走梅花步,然后运气,再接着一声“哈”,马步扎稳,双手前推,继而收回,背到身后。这时,刘叔走上来,朝他裤裆里一顿狂踢,爸爸的身体每次都被踢得飞离地面几厘米,但脸上依旧看不出一丝痛苦的神情。

表演结束后,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收势,站直,看着目瞪口呆的我,笑着问,知道这叫啥吗?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走上来,伏在我耳边悄声说,这就是失传已久的中国功夫,少林绝学:铁裆功。

父亲的话令我大为震撼,我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他又趁机问,想学吗?我心跳加速,头点的像小鸡啄米。他反而哈哈大笑进了屋,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再提这茬事儿。

然而,父亲的那句话却像一颗珍贵的种子撒在了我幼小的心中,连上课都开始走神,放学回到家也不再去找朋友玩了,而是坐在凳子上发呆,幻想自己某天也练成了父亲那样的功夫,在学校里给同学们表演,场面蔚为壮观,周围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那时候我已经不满足于被踢裤裆了,为了显示我比我父亲的功夫更高,就用绳子从树上吊下来一块大石头,指挥刘叔和老段把石头使劲往后拉,然后一起松手,石头带着呼啸,朝我撞来,哐当一声巨响,石头的碎屑纷纷坠落,而我依旧纹丝不动,马步稳稳地立在那里。

大家都看傻了,现场一片沉寂,过了足足两分钟,众人才缓过神来,响起排山倒海般惊呼与尖叫。那声音经久不息,连学校的老师都像猴子一样兴奋地跳起来拍手称奇,校长更是屁颠屁颠地跑上台一把握住我的手,为我颁发奖状与证书,并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说,龙二真是个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如今的铁裆功已经出神入化,过不了多久就会冲出中国,走向世界,让那些蓝眼睛、白皮肤的外国人见识见识咱们真正的中国功夫!

校长的讲话满怀激情,夸得口沫四溅。

每次想到这,我都会从痴想中咯咯笑醒,看到老师的粉笔头正朝我脸上飞。

而每当我鼓起勇气,想问问我父亲啥时候教我功夫时,他已经又背着膏药领着刘叔和老段出远门了,一走就是一两个月,而父亲出去做的什么生意,我并不知道,妈妈也不让我打听,只记得他每次回来都是光头,像个和尚,而原本装膏药的黑色书包里都是钱,倒在床上,妈妈的脸上挂着笑在灯下数。

那时候,我一直想不明白,父亲出去一趟怎么会赚那么多钱,可我也仅仅只是好奇,并不真关心,心里想的盼的都是他什么时候开始教我铁裆功,我想快点学会那项绝技,去朋友和同学面前显摆。可每当我提起这事,他总是不急不慢,领我走到院子里,拿起一块砖头,或拎着锤子,二话不说,哐当哐当朝自己裤裆里一顿猛砸,看得我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夹紧双腿,捂住了裤裆。

父亲表演完毕,拍了拍手问我,厉害不?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转身往堂屋走,我对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再次问,你准备啥时候教我铁裆功?

我也不知道为啥,每次只要我一提及想学铁裆功,一向温和慈爱的妈妈就会突然严厉起来,大声制止,你敢!年纪轻轻学啥铁裆功?好好读你的书才是正事儿!

妈妈的态度令我大为沮丧,于是整天耷拉着脑袋,干啥都没精神。有一次父亲回来,冷不丁踹了我一脚,说,给老子支棱起来,别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的熊样,叫我还咋教你铁裆功。

我妈不让你教我。

你妈的话算个屁!

父亲的话又让我精神振奋了起来,为了让他早日教我铁裆功,从那之后我对他言听计从,再也没有跟他顶过嘴,且他每次回来,为了讨他欢心,我表现得乖巧又懂事,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那时候,经常会有一些所谓的亲戚和熟人,提着鸡蛋、罐头或方便面带着孩子来我家,卑躬屈膝,好言说尽,希望父亲能收下他们的孩子:你吃肉,让孩子跟着你喝口汤。

父亲脸上带着笑,指着我说,喏,我亲儿子这么大了,我都还没教他。

来人纷纷碰上一鼻子灰,出门转身后,一个个都翻着白眼或咬着牙,有的辈分高的,就指桑骂槐,故意让父亲听到,但他也不恼,反而笑着留对方吃过饭再走。直到对方头也不回走远后,父亲才冷着脸对我说,看到了吧,人就这个鸟样子,能用上你的时候你比他亲爹都亲,一旦发现用不上,你就连根鸟毛都不是。以后你长大了,可要防着这一点,不然会吃大亏!

说罢,父亲爽朗的笑声荡漾开来,在秋日明晃晃的阳光下,一点点朝远处飘。

他牵着我的手往院子里走的时候,我忍不住再次问他,什么时候教我铁裆功。他捏了捏我的皮肉,用手拍了拍我的头说,想学会那一招可要吃不少苦啊,你要先做好心里准备。

我恨不得跪下来,向他保证我已经准备好了,快教我吧!

父亲微微一笑,说,快了。然后就进了屋,把我一个人晾在那。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村头站着,望向通往村外那条干巴巴的土路,盼着他的身影能够突然出现,然后大喊着跑过去,抱住他的腿。但大多时候,路上空空荡荡,连麻雀都不在那停留,只有偶尔风掀起的土雾,以及土雾或暮色中,浮出一两张熟人的脸,飘过来,又荡过去,像平原上的鬼。

那阵子,因为我脑子里一直想铁裆功的事,整天都睡不好,白天上课也总是恍惚,有时候耳朵里突然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偶尔又听到极为细小和遥远的声音,像雷鸣一样振聋发聩。

就在我感觉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父亲终于开了口,说要教我铁裆功。

那一年,我十岁,读小学三年级,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差点没晕过去。那天傍晚,我兴奋地跑出家门,挨家挨户,向我的好朋友和同学们报告了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但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妈妈跟父亲大吵了一架,她一边吵一边哭着质问,孩子那么小,你干嘛要毁掉他?你的心真够狠呀你干嘛要毁掉他?

那时候,家里的事还容不上我插嘴,我躺在床上,一片漆黑之中,听到隔壁传来咆哮和摔打东西的声音,那声音让我害怕,我一直捏着自己的心,直到妈妈尖锐而绝望的哭声响起,我知道是父亲胜了,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后来我曾悄悄问父亲,那一晚他是怎么赢的。他一边剔牙,一边用手指做出数钱的动作说,人活在世上,谁的这个多谁说了算。

父亲说这话时一脸傲慢,我很不喜欢,但还是装出一副很崇拜的样子,因为他会少林绝学铁裆功。

在正式学铁裆功之前,父亲不止一遍告诉我会遭很多罪,要受很大的苦,但是,当他冷不丁让我脱下裤子,用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猛一下子攥住我的蛋,使劲扯的时候,疼得我眼泪刷一下就掉了下来,继而号叫着捂住裤裆,在地上打滚儿。这时妈妈从屋子里向我跑来,又迅速被我父亲的声音给绑住了脚,她立在我身边几米开外,一脸担忧和焦急,又不敢再往前走半步,望着疼得满地打滚的我又望着父亲,扑通一声跪下来,哀求道,建国,我求求你,你放过孩子吧,他还那么小,你不要毁了他啊,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父亲一脸不耐烦,把妈妈拽进了屋,锁门的时候说,我教孩子功夫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再跑出来耽误事!

我躺在地上,从裤裆里传来的疼朝周身扩散,像电流一样忽高忽低,那一刻,我以为父亲把我的蛋给捏碎了,后来发现并没有。

十几分钟后,疼痛感弱了很多,但我还是不敢起,怕一站起来,又被他猛扯一下。

你现在要是不想学,后悔还来得及。父亲走过来,蹲下身。

我赶紧从地上站起,虽然已经不怎么疼了,但浑身却一直发抖,双手也下意识交叉护在裤裆处。我怕父亲不教我,我所有的梦都会在顷刻间成为一团泡影,于是用近乎大喊的声音说,我不怕疼,我要接着学铁裆功!

这时,屋里骤然响起妈妈的哭声。我不明白她为啥突然大哭不止,直到多年后,才恍然意识到,那哭声意味着某种不可更改的灾难正向我袭来,而我还傻乎乎地站在那,被自己对未来的幻想冲得头晕眼花。

父亲摸着我的脸,问,疼吗?

不疼!我斩钉截铁地说。

父亲哈哈笑了,说,我知道很疼,但是,你要记住,不是我让你疼的,是那项绝学让你疼的,或者说,是你对功夫的渴望让你疼的。那一招为啥会成为绝学,就是因为很多人吃不下这份苦,忍不了这个疼。别人忍不了,你能忍住,就能成功!

爸爸说的有点绕,我也没听懂,但有一点我是明白的,就是我看的武侠电影里,每一个绝世高手的修炼之路都充满了坎坷与荆棘,有的还九死一生,跟他们一比,我这点疼压根算不得什么。

从那一天起,父亲为了教我功夫,外出的时间变少了,刘叔和老段便隔三差五来我家,问父亲什么时候出去,父亲摆摆手说,咋,皇上不急太监急啊?

两个人讪笑着,站在一旁观摩我练功。

来,跟着练呗?父亲说完,他俩后退几步,弯着腰,夹着腿,手护住裤裆,嘿嘿笑着,说,大哥,我俩都不是那块儿材料子。说着,两人赶紧转身,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烈日下,院子里的阳光滋滋冒火,我光着身,扎着马步,蛋皮上绑着一根布绳子,另一端则绑了两个秤砣,蛋皮被扯得足足有二十厘米,那感觉很难受,说疼也不是很疼,说不疼又扯得心慌,坠得难受。

这时,父亲则坐在堂屋里的风扇下监督我,三两只苍蝇围着他手边的西瓜嗡嗡叫。我吞咽了一下口水,强撑着不让秤砣碰到地面,因为哪怕无意间轻碰一下,似睡非睡的父亲就会突然瞪大眼,飞奔过来,用手里的荆条朝我屁股上猛抽,然后时间作废,重新再来。

这招一学就学了一年多,在这期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一直扯蛋皮,我想学的是铁裆功,又不是扯蛋功。每当我向父亲问出心中的疑惑,他总是厉声打断我说,咋恁多废话,你教我还是我教你?如此整得我挺不好意思,于是便又一头扎到了练功里,再也没有多过嘴。

虽然我心存疑惑,但练功的热情始终高涨不衰,每天一放学,就跑回家,扔下书包,冲进屋里,脱掉裤子,把父亲给我制作的那套装备整上。期间,连妈妈喊我吃饭,我都嫌浪费时间,故意不吭声,实在饿得不行了,才走出房间,看到什么吃的就往嘴里塞,塞满后赶紧回屋接着练。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确实疯狂,数九寒天的晚上,光着屁股亮着灯,在屋里扎马步,裤裆里挂着秤砣,练习扯蛋皮,不到困得实在睁不开眼,或双腿发麻撑不住,我绝对不会取下秤砣上床睡觉。

妈妈不止一次,用绝望的拳头砸着饭桌发出警告,你早晚要死在那个混蛋父亲的手里!

而对铁裆功如饥似渴的我,根本听不进去妈妈的话,每次她刚一张嘴,我就借故赶紧离开,留下她一个人坐在那儿抹眼泪。我知道,她一直想让我好好学习,以后考个好大学,找个正经工作,老婆孩子热炕头,柴米油盐过日子。可自从我知道父亲会铁裆功,并答应教我之后,就意识到,我已经不可能去过那样庸常的人生了,我要像电影里的那些功夫高手一样,身怀绝技,成为一代武学奇才,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趟。

当然这些我自始至终也没跟妈妈讲过,那时候我们之间根本交流不了,她一张嘴我就心烦,总感觉他是想拖我的后腿,不想让我学会父亲身上的功夫,而具体为什么她又欲言又止,我也说不清。

那时候我一心都在学功夫上,因为太过刻苦和勤奋,扯蛋皮的时间远远超过父亲的要求,这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蛋一直都是肿的,很疼,白天的时候只能叉着腿走路,像一个荒诞滑稽的日本兵。

在一边刻苦修炼,一边对未来的幻想中,缓慢而艰难的第一年过去了,由于不要命地刻苦训练,我的蛋皮拽起来已足够松弛,像皮筋一样具有弹性。

父亲望着他的成果,笑眯眯地走过来,一把抓住,猛一扯,蛋皮被扯得足足有半米长,松手的同时,发出“啪”地一声脆响,而我的脸上,一点疼痛的波纹都没有。父亲满意地点着头,向我竖起了大拇指,说不愧是他的种,果然是吃这碗饭的材料子!

父亲的夸奖令我激动不已,那感觉仿佛我已经练成了铁裆功,全校师生和羊庄的老老少少都翘首以盼,掌声震天,呼唤着我快点登台表演。

也别太骄傲,万里长征,你这才迈出去第一步。父亲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上浇了下来。

我趁机问父亲,什么时候教我第二招。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学功夫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先跟着我和你刘叔,老段一起出去走走吧,俗话讲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跟着我们一块上路走,也是修炼铁裆功的第二个阶段,当然,也是最为关键的一个阶段。

我听后耷拉着脑袋,父亲问我是不是不想去,我摇摇头,说,我还得上学啊。

上个屁的学啊?你上学为了啥,不还是为了考个好大学?考个好大学还不是为了找份好工作,多挣点钱?而一旦你学会了铁裆功,那钱就会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往你口袋里淌,这是啥,这就是人生的捷径!

不上学,我妈会同意吗?

你妈说的屁都不算。

那谁说了算。

谁这个多谁说了算!父亲的两根指头又做出数钱的动作,同时露出猥琐的笑容。

刘叔负责开车,父亲坐在副驾上打瞌睡,老段和我坐在后排,长这么大,这还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既激动又兴奋,尤其是想到这一趟走下来,等我回到家时,已经练成了铁裆功,学校的同学和老师以及羊庄里的男女老少都站在回村的那条路上,人群密密麻麻,现场锣鼓喧天,像在欢迎一位凯旋的将军。

想到这,我忍不住把头伸出窗外,对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大叫不止。

这时已是秋天,山坡上点缀着黄色的花,红色的树,黄色的草,远远望去,色彩相间,特别好看,尤其是在汽车的飞驰中,风景像罩着一层薄雾。

我折腾累了,把脸贴在玻璃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车在山里一座废弃的庙前停住,我刚下车,一股寒意就迎面扑了上来。

老段和刘叔正在往庙里搬帐篷和被褥,我跟着走进去,庙里很破很空,屋檐的瓦片像被狗啃过一样参差不齐,石板的缝中,枯草到我腰那么高,在夜风的吹拂下,发出类似脚步的飒飒声。

大殿里的几尊泥塑神像,一个个也都龇牙咧嘴,看不出来是啥神。老段和刘叔跳到摆神像的台子上,抱起来就往角落里扔,有的神像的头被撞得稀烂,有的腿折了,搭在另一个神像的胸口,有的神像的屁股压着另一个神像的脸……我看得心惊肉跳,而他俩倒像没事人,一边扔,还一边笑着说,天冷了,我们行行好,把你们堆一起暖和暖和。

刘叔和老段把原本放神像的平台收拾干净后,就开始在那上面撑帐篷。

那一晚,我们四个人睡在一个大帐篷里,我一直贴着父亲,半夜总是隐隐听到那一堆缺胳膊断腿的神像因痛苦而发出的哽咽声。那声音高低不平,忽大忽小,此后的好多年里,都一直在我耳边回响。

第二天一早,老段拿着推子在我眼前晃,我这才发现,父亲和刘叔的脑袋明晃晃的,像两个灯泡。我正要笑时,就被父亲一把摁在凳子上,老段拎起推子,三五下,又一个小光头诞生了。这时,父亲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件黄色的衣服扔给我,说今天你要穿这个,我打开一看,是一套僧人的行头。

穿这干啥?

少多嘴。

待我们都穿好衣服后,老段拿出一个新车牌,把原本的车牌换了下来,开着车朝山海镇走。

山海镇位于太行山的深处,道路狭窄,两旁高山耸立,直插云天,我坐在车里,看着像和尚一样的他们仨,忍不住想笑,又不敢发出声。

快到山海镇的时候,我们把车停在一片松林边上,老段率先敲着铜锣,去镇子里散布消息,说少林寺的高僧来了,要在镇子上表演少林绝技。老段走后约半小时,父亲领着我,老刘背着膏药,扛着两个旗,用红布兜着一个功德箱,开始往镇子里出发。山海镇并不是镇子,更像几个稀稀拉拉的山村连缀在一起。村子安静得很,家家户户都是石头房,门前古树参天,鸡鸭在下面觅食。

我和爸爸走到的时候,村头已经聚集了一些老人和孩子,还有一些正彼此搀扶着,陆陆续续往这边走。

村头残破的戏楼上,老段摆好桌子,铺上黄布,刘叔把两面锦旗分别插在戏台两边,上面几个黄色大字分外清晰:但求天下无疾苦,福满人间享安宁。

父亲登台之前,由刘叔先对其做一番介绍,说他是少林寺的大和尚,某某人的大弟子,得什么什么真传之类的瞎话。介绍完后,父亲便开始表演少林绝学铁裆功。有时是老段上去,有时是刘叔,有时则是两个人配合,用脚朝父亲裤裆里狠踢,或用碗口粗的木棍朝父亲裤裆里撞,令围观的群众发出阵阵惊呼。

表演完后,父亲举着膏药,说话不急不缓,问,有谁,或自己的家人,平日有颈肩腰腿痛的吗,有的请举手,可以上来免费领取少林膏药,此膏药乃是采用六十三种中草药,运用古法,历经九九八十一天,熬制而成,对颈肩腰腿痛具有奇效。

虽然身处深山野村,但由于《少林寺》那部电影的热映,大家对少林寺并不陌生,因此看到那里的僧人来了,不仅给大家表演绝技开了眼,还免费发膏药治病,不禁心生感动,有的老人上来一把握住父亲的手,说,善人呐!父亲则回复一句,阿弥陀佛。而人群中有时也会有一些居士,看到僧人来了,很激动,主动掏钱往父亲手里塞,说是供养一点香火钱。父亲则赶紧摆手拒绝,说,不不不,阿弥陀佛,万万不可。

然后父亲一副很感动的样子,走到台子的正中央,说,阿弥陀佛,感恩诸位,刚才有人要供养一些香火钱,我是万万不能接的,出家人的双手不能碰钱,而我们这次出山,来到贵地,也没有别的目的,主要是广结善缘,为大家送药治病,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最近寺里在重修藏经阁,费用上比较吃紧,如果大家手头宽绰,同时也想结此善缘,可以为寺院捐一些修建藏经阁的香火钱,十块八块,五十一百都可以,捐多捐少全凭心意,凡是今天捐了钱的,到时候你们的名字都会被刻在功德碑上,立在藏经阁的一旁,让后人铭记的同时也等于在时时刻刻在为家人祈福,希望家人健康长寿、儿女事业顺利、学业有成的,可以捐一些,到我们的功德箱里。

说着,老段就抱出那个功德箱,刘叔拿着纸和笔准备记名字。而那些看了神功,领了膏药,又听说捐了钱名字会刻到功德碑上,能为家人祈福保平安时,一个个便争先恐后,举着钱,挤着往箱子里塞。

那天,我站在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句话也说不出。

晚上回到荒庙里,他们几个把钱倒在地上,一边数钱,一边笑着谈论今天山海镇上那些捐钱的人有多傻,有的人竟然还大为感动,临走的时候拉着他们的手流下眼泪来。这在父亲他们看来,是如此的愚蠢又可笑。数完钱,父亲说今晚带大家去县城大撮一顿,酒肉管饱!刘叔和老段很开心,而我则一点也开心不起来,阴沉着脸,坐在那堆缺胳膊断腿的神像边。

父亲瞪着我,说你坐那干啥,还不快上车?

我不抬头,也不说话,父亲走上来,用脚踢了我一下,你死了吗?

这时候,我内心的委屈翻江倒海,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刷一下就流了出来,用手指着父亲,吼道,骗子!

父亲顿时愣住了,表情既诧异又震惊,就连一旁的刘叔和老段也突然定格在那里,满脸惊愕地望着我。

啥?

骗子!

听到这,父亲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一脸严肃地望着我,质问道,骗子?谁他妈是骗子?老子是个手艺人,老子是靠手艺吃饭的!要说骗,你这个狗崽子才是骗子呢!还没开始学铁裆功,就四处吹嘘,等你练成了铁裆功会有多么多么厉害,以此骗你的朋友和同学对你心生崇拜,言听计从,整天像哈巴狗一样围着你!你自己呢?嘴上不说,心里倒比谁都喜欢被众人围着,抬着,巴结着的感觉。看,你的泪为啥越流越多,肯定是因为被我揭穿了老底儿,就像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扯掉了内裤,既气愤又羞愧,那羞愧和气愤就像沼气池里的粪水,越憋越涨,最后终于憋不住了,才喷溅而出,就跟你现在止不住的眼泪一个鸟样!

父亲的嘴像机枪,对着我一阵扫射,我中弹后一转身趴在那堆残破的神像上大哭了起来。刘叔和老段见状赶紧上来劝我,可无论他们怎么劝,都不能阻止我的眼泪。只有我知道,我突然大哭并不是因为父亲吵了我,而是经他那么一说,我才恍然意识到,好像我跟我所不耻的父亲本质上是一样的货色,父亲骗别人的钱,而我是骗了别人另外的东西。

父亲把我狠狠地羞辱一番后,就带着刘叔和老段去县城喝酒吃肉去了。我一直趴在那里哭,想哭到他们回来,可哭着哭着,就感觉眼泪哭完了,情绪也平静了一些,于是站起来,走到荒庙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去。

那一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一个明晃晃的玉盘子,悬在山顶上,我一直托下巴仰着头,看到月光像一根根光柱,直直地朝我射来,我突然想起身,顺着那些光柱爬到月亮上去,那里荒凉,遥远,没有欺骗,我也不再骗人。想到骗子,我突然心头一酸,又想哭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黑云在天上疾走,不一会儿就把月亮吞了下去,山中漆黑一团,从林中传来的风声似鬼哭狼叫,我突然有点害怕,赶紧回庙里,钻进帐篷,用被子蒙住头,既盼望父亲能快点回来,又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他。

深更半夜之际,我听到父亲回来的声音,他给我带了奶茶,汉堡还有鸡肉卷,都是我最爱吃的。我不接,刘叔说,快拿着吧,肯定饿了,这么晚了,你爸带着我们转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的。

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想接,又觉得不能,吃了就等于服软了。我想说我不饿,刚一张嘴口水就流了出来,我赶紧去擦,尴尬得很。

这时,刘叔拨开鸡肉卷的包装纸后,递给我,那香味熏得我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接过来就开始狼吞虎咽。

吃饱喝足后我又困了,但就是睡不着,耳边总是想起父亲下午的那番话,想到自己和他们一样,也是骗子的时候,心里就像猫抓鸡挠一样难受又说不出。

接下来的几天我闷闷不乐,跟着父亲他们又在山里转了几个村子,他们骗人的手法还是那一套,屡试不爽。有时候我真是不想再跟他们一起了,有好几次我都想悄悄离开他们,独自回家,可放眼望去,人生地不熟,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那几天我过得很煎熬,一直被父亲的那番话折磨着。某个失眠的夜里,我突然意识到,要想摘掉“骗子”这顶能把人压死的铁帽子,不仅不应该瞧不起父亲,反而要继续跟他搞好关系,早日学会铁裆功,然后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悟性,争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样,到时候我把这项失传已久的少林绝学展示给我那些朋友和同学们看,以此证明我并没有吹嘘,也不是骗子,这项功夫确实在我手中能达到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地步!

想到这一点后我的心情大为舒畅,在车上竟唱起了歌,他们三个纷纷侧目,刘叔说,呦,龙二,心情不错噢。

我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那天表演结束,回到旅店,我主动找父亲道歉,希望他能原谅我。

父亲瞥了我一眼,没搭理我,这时刘叔赶紧过来敲边鼓,说孩子小,难免会犯错误,一个人不怕犯错误,就怕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你看,龙二觉悟多高,才屁大一点,就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孔子说过一句话,知错能改,孺子方可教也!

孔子没说过这句话。我小声纠正刘叔。

父亲突然提高嗓门,孔子没说过,庄子总说过吧,庄子没说过,孟子总说过吧?孟子没说过,你刘叔总说过吧?你刘叔为啥要说?还不是为你好?你还纠正你刘叔呢?别以为自己读了几天书就不是你了,我告诉你,要论真本事,你连你刘叔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

父亲劈头盖脸把我训一顿,然后示意刘叔和老段出去转转,他再单独教育教育我。

他们走后,父亲的脾气突然缓和了下来,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啊,你知道吗,我其实对你一直都寄予厚望的,刚才的话,以及前几天的话,你也不要当真,有时候我看似在对你说话,其实也不全是对你说的,而是装出个姿态给别人看,你懂吗?

我点点头,说,懂。

父亲说,你懂个屁,你要真懂了,我叫你一声爹。不过话说回来,你现在不懂也很正常,往后你啥也别多想,啥也别多问,我咋教你你咋学,就够了,有时候,面对一个高人,你越动脑子,就显得越蠢!明白了吗?

我光点头,没吭声。

那天晚上,父亲兴致盎然,又开始教我铁裆功了,他先是把我的上衣搂起来,把一个松紧带从我头上套进去,绷在肚脐上方,然后命令我脱掉裤子,手从那个松紧带上方穿过去,抓住我的蛋,连蛋皮一起往上一拉,两颗蛋子就留在了皮筋上方,同时蛋皮像一层肉垫子,挡在我的小鸟前面。

父亲操作完这一套流程后,说,现在知道第一招为啥先教你扯蛋了吧?人身上最脆弱的就是蛋子和小鸟,只要把这两个东西保护好,再加上你刘叔和老段的精准控制,就会万无一失。

这时,他命令我扎好马步,并喊来刘叔,让他朝我裤裆里踢一脚。

父亲的这句话顿时让我紧张了起来,别啊,你光教了我扯蛋,可还没教我真正的铁裆功啊!

我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求饶,父亲跟没听到一样,给刘叔使了一个眼神,刘叔一脸坏笑,走上来,他穿着尖头皮鞋,在灯光下,明晃晃的,像一把尖锐而锋利的武器。他二话不说,朝我裤裆里就是一脚。那一瞬间,我感到屁股一紧,小鸟也像受惊的乌龟一样迅速缩到了壳子里,在他的脚碰到我裤子的一瞬,我心想完了,这一下不把我踢死也把我踢残废。

一脚踢完,我吓得双腿打颤,而一旁的他们仨却哈哈大笑,我这才意识到,一点也不疼。我挠着脑袋,想不明白为啥刘叔明明踢了我却一点也不疼,难道我已经练成了铁裆功?

远着呢?父亲说着,把我的蛋皮放了下来,把那个松紧带收走后说,看你那个怂样,还得多练胆,但眼下关键的是要学好腹语,铁裆功讲究的是上下左右,前后配合。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啥叫腹语,结果父亲说,老刘,你来踢我一下。刘叔上前,一脚下去,父亲的身体往上一颠,同时发出“嘭”地一声。然后父亲问,听到了吗?我点点头,父亲又问,为啥踢你没有声音?我摇摇头。因为你还不会腹语。

经过父亲的反复讲解,我才隐隐约约弄明白,腹语是咋回事儿,但与此同时我更疑惑了,心想,这学个铁裆功咋恁麻烦呢?一会儿扎马步,一会儿扯蛋皮,一会儿还要学腹语,而学完腹语,指不定还有啥稀奇古怪的花招要学呢!每当这时,我又总会不自主地想起父亲说过的那番话:啥也别多想,啥也别多问,我咋教你你咋学,就够了,有时候,面对一个高人,你越动脑子,就显得越蠢!

是呀,我真不该想太多,只须按照父亲的方式,早日学会铁裆功,然后回到羊庄去证明我并不是一个骗子,才是大事。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很开心,然后就开始按照父亲的方法学习腹语。

那天阳光明媚,我和父亲他们开车来到木子沟,这里悬崖壁立,山峰高耸,非常幽静,我们在村里健身器材的广场上开始卸东西,由于刘叔前天扭伤了脚,我和老段身上的活就更重了,卸好东西插上旗,老段就拎着铜锣去村子里唤人了,走了几分钟后又回来,说是忘记了带锣棍儿。父亲把他骂了一顿,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那天,父亲在广场上扎好马步,喊老段上来踢,结果喊了几声老段都没人吭声,后来还是我掐了一下他的大腿,他才如梦初醒走了上去,抬腿就是一脚,父亲的脸顿时缩成了核桃皮,身体像中电了一样不停地抖。当时刘叔站在我旁边,他一拍大腿,说,坏事啦!

刘叔一瘸一拐来到人群中央,搀着我父亲,低声说,要不算了吧,今天不演了,收摊子?这时候老段也意识到情况不妙,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父亲伸手推开刘叔,故作轻松,声音洪亮道,老段,使点劲儿啊,继续踢!

老段虽然叫老段,但今年也不过二十多岁,以前他爹跟着我父亲跑江湖,后来年龄大了,让儿子顶了他的班,因为叫顺嘴了,一时不好改,所以就继续把他当老段叫了。刘叔后来告诉我,当时我父亲本来不想收他,后来想到刘叔也老了,以后把我培养起来后,总需要一个搭帮的,所以就留下了老段。

老段浑身发抖,不敢再踢了,但父亲的命令他又不能违抗,于是牙一咬,眼一闭,又哐当哐当踢了几脚,因为太过紧张,准头堪忧,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脸又像核桃一样皱了几次。一旁的刘叔一脸痛苦,倒吸冷气,仿佛每一脚都踢在了他的裤裆里。

那天的表演结束的比较仓促,父亲神情凝重,艰难地走回到了车里,血顺着他的裤腿往下流,刘叔把膏药撒在了人群中,让大家去抢,然后连旗和桌子都没来得及收,就开着车,加足油门往医院冲去。

车子驶离木子沟,父亲再也忍不住了,开始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和哭声,听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旁的老段被这场面吓傻了,跟着我父亲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面对刘叔的责骂,他一个劲儿道歉,说自己今天不在状态,走神了,第一脚没控制好距离,真踢上了,后面踢的时候心里害怕又紧张,一不小心又踢上了几脚。

车子朝医院飞驰的时候,我看到父亲一直尿血,蛋也肿得像一个红气球。那一刻我脑袋发懵,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在医院,医生看了我父亲那红肿硕大的蛋后,很是纳闷和震惊,说自己行医多年,还没见过能肿这么大的蛋,于是又叫来几个同事,围着父亲,一边感叹一遍研究。那几天,也有的科室的医生满怀好奇跑过来,对着父亲的裤裆一阵观摩后,说父亲的蛋得深入研究,认真对待,如果能就此写成论文,发表在医学界上的核心期刊,肯定能震惊医学界!

父亲感到他们是在羞辱自己,终于忍不住了,劈头盖脸把他们骂了一番,医生见我们几个都是光头,还穿着僧服,一时搞不清来路,也没敢还嘴,就散了。

住院期间,父亲很狼狈,因为伤势严重不能穿裤子,尿尿的时候钻心地疼,而最令他尴尬的是,也不知是被老段踢坏了哪个阀门,大小便也不再受控制,有时候正说话或吃饭呢,感觉屁股下一热,就知道又坏了事。

每次,都是老段负责清理和擦拭父亲的屁股,洗床单。刚开始父亲有点不好意思,总是用手遮着脸,但很快,也就释然了,并在老段帮他清理屁股和床单的时候问,臭吗老段?

老段说臭。

妈的!臭也得给我忍着,别忘了,可是你把老子踢成这样的,要是好不了,你就得给老子擦一辈子屁股!

老段一直点头称是是是。过了两天,老段再帮父亲清理屎尿的时候,他又冷不丁地问,臭吗老段?

老段挨了几次骂,也机灵了,说,不臭不臭,一点都不臭。

父亲很高兴,哈哈笑了,说,不臭我就多创造机会让你多收拾几回。

老段一脸苦相,拿着床单走出病房后长叹一声。

眼看着,父亲的伤势一天天好转了起来,有时候还能下床走两步,但大小便依旧在床上解决,他背着老段告诉我和刘叔,刚开始是真控制不住,后来没几天就控制住了,但能控制了的时候,反而又不想控制了,就想通过这个,好好恶心恶心老段,让他长点记性。

父亲说这话时一脸窃喜,仿佛在做一件极为好玩的游戏。

那天,刘叔和老段出去买饭,病房里就剩下我和父亲。我走过去,坐在床头,说,有个事儿,这几天一直憋在心里,再不问就要把我憋死了。

啥事儿?

你不是会铁裆功吗?怎么会伤这么重?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大意了。

什么意思?

就是艺高人胆大,最近几次表演的时候我都没扯蛋。

父亲看我还是没听明白,就继续说,铁裆功的第一步不是扯蛋吗?就是把蛋扯到肚脐上,用松紧带绷住,如此一来,既给小鸟前面加了一层垫子,又通过移位,很好地保护了蛋子,这样弄好后,即便对方真的踢到了裤裆,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是,这次,我大意了。父亲长叹一声,连连摇头。

什么叫真踢到裤裆?你到底会不会铁裆功?

当然会!

会铁裆功怎么还会伤这么重?

但铁裆功属于一种表演。

啥叫表演?

就是演戏,每次踢的时候,看似踢到了,但其实距离皮肉还有几毫米,然后我身子往上一颠,再通过腹语发出一声类似真踢到裤裆的声音,以此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父亲说这话时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声音极低,但于我而言简直犹如晴天霹雳。一时间,我张口结舌,呆愣在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那番话又是如此清晰,一直在我耳边回荡。这一次,我没有再大喊大叫着质问父亲,而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穿过隧道一样阴冷漆黑的走廊,来到人群熙攘的大街,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去。

智啊威,1991年生于河南。小说刊发于《中国作家》《天涯》《青年文学》《山花》《牡丹》等刊,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出版小说集《解放动物园》。2023年参学于嵩山十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