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珏《瞳距》:重写的勇气与踌躇
灰姑娘与白马王子的故事作为一种母题,可以延伸出不同版本的现代性演绎。在王玉珏的《瞳距》中,灰姑娘的故事融入了阶层分化、面具掩盖下的权力的脆弱以及个体渴望进行阶层跃升的突围,人物间的爱情关系被置换成社会阶层关系,男女间的小事演化为社会身份中的大事,小说在更开阔的视域下聚焦了时代的痛点与人性中的暗角。
“重写”作为一种主体姿态来自于作家的否定性思维方式,它是对既定话语方式的反拨,也是对已有规则或认知的批判性审视。《瞳距》中的重写,印刻着对遥远童话的乡愁般的哀悼,以及对新的时代问题的思考,它从始至终都具有鲜明的自觉意识和强烈的社会问题意识。
在经典故事中,王子以水晶鞋为线索打通爱情的关卡,在《瞳距》中,水晶鞋替换成了眼镜——从承载梦幻向认清现实的转变。准院士武静国与眼镜店验光师尹芳的相遇是在一家眼镜店中。高度近视的武静国摘下眼镜后,面露病态,因而他一直害怕以真面目示人,但那天的验光师尹芳温柔专业,不露好恶。他们带着感恩的心理走入婚姻,直到武静国出轨电视台主持人,直到尹芳的弟弟被年长九岁的有钱女友抛弃后自杀。门当户对这种老生常谈的说法,不足以解释悲剧的发生,更无法慰藉婚恋中的伤亡者以及旁观这场悲剧的我们。即便我们承认贫富差距、阶层分化对现实世界无所不在的影响,却难以相信婚姻爱情竟然是受伤害最直接、最严重的领域。《瞳距》恰恰论述了这残酷的真相——童话中的非功利性被终结,私生活里最基本的尊严感被践踏,这给仍然心存幻想的人们带来真正的幻灭感。
迅速分化的阶层差距似一道鸿沟,重新定义了人们的生活,甚至于把人定义成不同的物种,并主导了人们对于婚姻爱情的选择方向,而在这种选择之下,虚伪的强势方与卑微的弱势方,都共同承担了被塑造和异化的命运。在《瞳距》中,王子拯救了灰姑娘之后,又毫不留情地将她打回原形,灰姑娘治愈了王子内心的隐疾之后,又以歇斯底里的方式摧毁了这一切。尹芳在摊牌时刻的大段对话,简直就像一场反向的心理治疗,一场穷追敌寇般的终极屠戮。她最后赤脚踹碎他的眼镜——那副将他们牵连到一起的眼镜,水晶鞋一样的信物,也是他掩盖真实面目的道具,最后又承载了她对权力的审判与发泄。灰姑娘的反抗时刻,有着惊心动魄的畅快和决绝,那些因为来自底层社会而被迫承受的屈辱、愤怒如决堤之水倾泻而来,具有强大的裹挟力量。
仿佛为了对冲这种近于失控的力量,小说在结尾处节奏放缓:尹芳在等着丈夫签离婚协议时心生怜惜,再早一点,她看着他像狗一样满地找眼镜时,想到小时候的自己而惺惺相惜——这是现代版的灰姑娘的爱情,发生在诀别时刻。可是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叙述者在彻底毁灭前的踌躇。基于对人物的悲悯和同情,他决定在颠覆童话之后重新建构,于是原生家庭的体恤、丈夫在除夕年夜饭时打来的电话,成为最后的温情。这温情并没有掩盖灰姑娘们的现代困境,也没有冲淡重写经典过程中的勇气与锋芒,相反,它让小说走出了激愤的情绪化氛围,抵达更宽坦的文学性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