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文学批评没有捷径
来源:中国文化报 | 孙 郁  2024年02月01日08:27

在得知自己的文章获得第八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优秀作品时,欣喜之余,也有惭愧的感觉袭来,这也激励着我更努力地去学习与工作。批评之作看似热闹,但写作中也不无寂寞之感。作为一种审美的对话,要契合文本,又要有觉识,其实有许多难度。在一个写作多样化的时代,批评尤其要保持个性,它与文学创作一样,在发现与表达的过程中,没有捷径可走。

我在40年前开始写一点批评文章,那是思想解放的20世纪80年代,最初是讨论张贤亮的小说,后来围绕巴金晚年的作品思考文学的价值形态,都给我年轻的心带来不小的触动。我以为文学是人的生命价值的一种体现,也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鲁迅说文学是改良人生的,那么批评,则是为改良人生而助力的工作。批评不仅仅在与作家对话,其实也通过文本与时代对话。但这个对话不是知识的简单罗列,而是灵思的一种飞动。那些已经显露或未被显露的美学之光,有时候是作家与批评家共同捕捉到的。

“五四”以后,文学批评一直伴随着文学的生长,但面对丰富的文学现象,批评家常常是缺席的。所以,那时候的作家,有许多也做批评工作。鲁迅与茅盾就是典型的代表。我自己从作家的批评文本中学到的东西,要比从职业批评家那里吸收的内容要多。因为他们的表述是有温度的,且能够体察词语中没有的幽微元素。虽然我现在也在象牙塔里,置身于学院派中,但却不喜欢过于职业的话语,那容易因为偏重知识而将生命的体味遗漏掉了。

西方人形容批评仿佛是审视艺术“记忆的回声”,不无道理。那些关于雨果、雪莱、巴尔扎克的阐释无不如此。但我们古人的批评话语并不逊于任何人,不乏宽厚和博雅,不仅仅有回声,还带着究天人之际的追问,批评既在经学范围游走,也在天地的苍茫之绪中,即儒道释之外的旷野与市井间。鲁迅的批评有学者式的智慧,但也看得出民间审美的质感,有时候甚至带着汉唐之气。我觉得这是很好的传统,今天的批评工作,可以借用这样的传统。

我一直觉得写评论的文章是一种智力和诗趣的互渗,它变化多样,其中不乏自我的内省。批评对于问题的描绘越清晰越好,但文体越有弹性越佳。因为它与诗、与哲学的距离最近,而缠绕的是光泽无限的感性文本。所以,好的批评文字,包含的要素是多重的。《文心雕龙》之所以被人一再称赞,是因为有经、史之迹,也含辞章之魂,诗与文之妙悉在,理与趣之深俱存。曹雪芹、鲁迅都受其影响,成为千百年来审美话语不可撼动的坐标。

新文化运动初期,人们对于批评家的要求是带有启蒙意识的。抗战的时候,批评家则担负起了唤起民族精神的使命。无论时代怎样变化,批评都纠缠着现实问题和审美的创造性表达问题。但批评家必须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是有限度的,不要以为自己是真理的化身。批评家与作家的关系是平等的,不必是一种精神的重叠,而是一种有距离的面对,这样才能够各自看清思想的面孔。文学鉴赏是将自我投入另一个世界,视之,品之,究之,但又要从中返身于时代背景,在大的天地间看情思往来之迹,知道表达的无限可能性。既可以是啄木鸟,或鲁迅所云“剜烂苹果”者,也可以是拓展审美风景的人,以批评之语而造汉语表达的新径。在这个意义上说,批评家不必自卑,审美判断也是精神活动中有意味的部分。遥想马克思当年对于现实主义文学的阐释,是何等的精准深切、文采飞扬。我们要借取的资源,实在是太多了。

中国的文学艺术,在今天不断出现新的态势,批评家要不断面临各种刺激与挑战。所以,这是个不断学习、不断纠正偏见、不断攀援的过程。在对无数文本的凝视与辨析中,我们也参与了审美的创造,成了时代声音的一部分。大众不希望那声音是消沉的、暮气的,它应当是黎明中的响铃、冬日里的热风、暗夜里的灯火,在寻路的过程中,将诚意献给人们。审美的增长,也是精神的增长,它的回音也将是动人的。这是一种陪伴,也是一种传递,写作者也因此延伸了自己的生命。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