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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执者的痛——《载空者》创作谈
来源:《收获》 | 于昊燕  2024年01月25日09:34

“公主与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这是很多童话的结局。童话的结局有两个特点,之一是结局圆满,之二是圆满的结局戛然而止。由此可见,即使是童话,也深知圆满是暂停的瞬间,经不起过分推演。对于无尽现实而言,结束的地方是新的开始,快乐之后是奔涌而来的悲伤,所以易卜生看到了娜拉出走,鲁迅看到了娜拉走后怎样。

去年冬天有一个漫长的寒假,我从南方回北方陪父母过春节,外面冰天雪地,二老便很少户外运动,在家备年货,有时看“等着我”之类的寻亲节目。这类节目的动人之处在于亲人之间千山万水割舍不断的感情牵绊,构成朴素而真实的悲欢离合,虽然被设置了很多夸张泪点与人为转折,寻亲者的执着依然令人震撼。一个孤独的人在茫茫尘世中奔走,毫无头绪地寻找丢失的亲人,不知他过得好不好,不知他的模样,不知他究竟在何方,只能凭借记忆中稀少的印象,大海捞针般寻找。即使在DNA基因库与人脸识别技术越来越发达的今天,在十几亿人口中找出一个人,依然是一件难事。所以,丢失与找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公平,丢失是瞬间的事,几分钟,甚至几十秒,失去了影踪,找回却是漫长的事,需要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亲人相聚的那一刻,相拥哭号,鞭炮齐鸣,如此便是故事最后的结局了吗?是谁篡改了别人的人生?被篡改的人生可以被修正吗?几十年的分离可以被相见欢弥补吗?这些后续问题构成了一个巨大空洞,每个寻亲者终将成为艰难修补空洞的人。几乎每一个寻亲者的内心都有强烈的偏执,血脉注定的牵挂成为毕生的信念,惟其如此,宗族才能绵延不绝。《载空者》不仅写一个寻亲的故事,更希望探讨亲人相逢“不是结束,是需要耐心、智慧与勇气的更艰难的开始”,一个被童话结局遮蔽的广阔而疼痛的世界。

偏执的人,是这个世界的异类,在茫茫雪原中寻找埋藏在地下的火山,在莽莽森林中寻找独一无二的绿叶,孤独而狭隘地走在探求真相的边缘。古老的民间故事里,傲慢的皇帝为求娶公主的各国使者出难题,比如在十二时辰内用丝线穿过九曲玉珠或者把一堆小米沙子混合物分开。面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聪明的使者求助于最不起眼的蚂蚁,把丝线缚在蚂蚁腰上,将蚂蚁放进珠的孔口,而在另一端孔口涂上蜂蜜,蚂蚁向甜而奔,丝线也就穿过了玉珠;在光线幽暗的房间里,蚂蚁依靠寻找食物的本能,把小米运走,留下沙子。在古老的农耕时代,这类题目极大考验人的耐心与智慧,金碧辉煌的皇家权威与卑微弱小的蚂蚁形成了鲜明对比,翻转式的结局令人心情愉快。在真正的现实中,剥离掉传说的迷彩,取消了开挂的蚂蚁,虽说凭借人力完成这类任务也并非不可能,却需要漫长的时间与不可思议的坚持。我们力图通过“教之道”的修炼来让人生充满智慧,我们祈祷通过智慧降临幸运,幸运却充满偶然性。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幸运是命运的放大镜,悲痛被聚焦,快乐被放大,可是,生活的本质并不是放大或者聚焦,而是在平常的轨道上运行,可以轻易完成的是戏剧性的片段,难以坚持的是日常化的融合与自洽。除去善良与智慧,偏执亘古不变地蛰伏在命运深处,在寻找与修补中,成为人性的奢侈品。小说起名为《载空者》,因为记忆与情感作为精神存在,从物质层面界定的话是“空空荡荡”,但是“空”却是手持利刃的千军万马,穿透了生活。“空”也是我的新尝试,用蚂蚁爬过九曲玉珠的方式来书写绵长的现实与彻骨的痛,偏执是敏锐的感知与不竭的追寻,而非沉重的束缚,

因此,最后的故事总是由偏执的人来完成,像主人公老卡驾驶着汽车,驶向渺茫的远方,寻找蛛丝马迹。偏执的人,注定了在已然结局背后,追根溯源,既敏于世间悲欢离合的具身性经验,又纠结于社会场域下的结构性矛盾,在独特人物的个人经验中,形成冲突性的集体经验与伦理担当。我在小说创作中,也近似于一个偏执者,总是企图走近生活的背后,一探究竟,曾经书写的狗奴的故事,金鱼骨的故事、PUA的故事、网络诈骗的故事等等,以及此次创作的《载空者》,都是海面上扬帆的轮船,我却要在甲板上一跃潜入海底,在纠缠的水草中,仰望一鲸落万物生,考量人性深处的爱、欲、罪、信,面对悠悠无限宇宙中的瞬息苦痛,依靠社会学的想象力与文学审美的形式,尝试理解自我与他人的位置,处理创伤性的或者美满的结局,为纷繁人生寻找结构性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