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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批评要有“才胆识力”
来源:文艺报 | 吴中胜  2024年01月24日08:19

如何增强文学批评的有效性?什么样的文学批评才有穿透力?我认为,清代叶燮提出的“才胆识力”说,有助于我们思考这些问题。他在《原诗》中提出:“大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具体说来,“才”指才思、艺术才华;“胆”指敢于独立思考、进行自由创造的胆识;“识”指对是非美丑的审美判断能力;“力”指笔力、表达能力。叶燮的“才胆识力”说,主要是就文学创作而言,但将之挪用到文学批评领域,却也十分贴切。实际上,“批评”也是一种“创作”,批评主体要具备真正的才、胆、识、力。

首先,批评家要有自己的见识和见解。才、胆、识、力四者,叶燮最重“识”,认为无“识”则“人云亦云,人否亦否”。叶燮认为,批评家有见识才会有判断,才能分清是非黑白,也才不会人云亦云。有“识”则“是非明”,“不但不随世人脚跟,并亦不随古人脚跟”。(《原诗》)中国文论史上,有许多有自己洞见的文论家,他们秉持自己的文论观点,敢于批评前人或同时代的观点,体现出特有的艺术鉴赏眼光和审美判断力,在中国文论史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刘勰说:“见异唯知音耳。”(《文心雕龙·知音篇》)这个“异”可作“特异”之“异”解,也可作“异同”之“异”解。作为批评者,不仅要用自己专业的眼光看到作家作品的特异之处,还要看到与同行评论不一样的观点,挖掘出作品的独特价值。这一点尤其重要,这是一篇评论文字能否自立的重要质素。

严羽是宋代特立独行的诗评家,其《沧浪诗话》剑锋所指,正是当时最盛行的江西派诗风。严羽一针见血地指出,江西诗派“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沧浪诗话》)这直指江西诗派的要害。严羽也毫不掩饰自己的立场,自称是江西诗派的“刽子手”(《答吴景仙书》)。南宋前中期,江西诗派风气主导诗坛,当时许多诗人都或多或少受其浸染,随波逐流者大有人在,所谓“一波才动万波随”。(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严羽却尖锐地指出江西诗派的不足,他有自己的“识”:诗有“别材”“别趣”,“非关书也”“非关理也”。他对具体作家作品的评论,都体现出一种独到的眼光。比如评论孟浩然和韩愈:“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学问方面,韩愈比孟浩然高深多了,但诗歌却不如孟浩然,可见,诗歌“非关书”“非关理”,关键要看“妙悟”。对于江西诗派的弊病,严羽以其卓识直捣黄龙,提出自己鲜明的诗歌主张。

清代吴骞说:“昔人论诗话一家,非胸具良史才不易为。何则?其间商榷源流,扬扢风雅,如披沙简金,正须明眼者抉择之。”(《拜经楼诗话》)清代黄子云也说:“无所得于心而妄以告人者谓之欺己;有所得于心而不以告人者谓之私己。”(《野鸿诗的》)我们结合两人的话,即评论家只有“有所得于心”,才能具有“明眼”之识断,论者要有自己的见识,这样才能作出分辨和识断。

有了自己的识断,还要敢于放胆表达出来,所谓“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庄子·逍遥游》)这是有文胆的表现。没有文胆,笔墨畏缩,一肚子见识却怕见世人,这样的评论说不到点子上,也说不进读者的心里,不能出彩,也成不了气候。清代薛雪《一瓢诗话》有段妙论:

“诗文无定价。一则眼力不齐,嗜好各别;一则阿私所好,爱而忘丑。或心知,或亲串,必将其声价逢人说项,极口揄扬。美则牵合归之;疵则宛转掩之。谈诗论文,开口便以其人为标准,他人纵有杰作,必索一瘢以诋之。后生立脚不定,无不被其所惑。吾辈定须竖起脊梁,撑开慧眼;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则魔群妖党,无所施其伎俩矣。”

人在文坛江湖,评论者明知作家作品的缺点瑕疵,碍于各种世俗情面,不说为妙。要说也只说优点,至于不足则不说或轻描淡写,鲜见直入心源、有真知灼见的评论。评论者要有“初生牛犊不怕虎”“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学术胆识和学术勇气。这样的评论才是真刀真枪的文坛匕首,才能刮去文坛毒瘤。

叶燮形象地描绘那些“笔墨不能自由”者的窘态:“中且馁而胆愈怯,欲言而不能言,或能言而不敢言,矜持于铢两尺矱之中,既思恐不合于古人,又恐贻讥于今人。如三日新妇,动恐失体;又如跛者登临,举恐失足。”又云:“易曰:独立不惧。此言其人;而其人之文当亦如是也。”(《原诗》)叶燮认为,我们为人为文都要“独立不惧”,这是道出了中国文论的真精神。

对于文学批评而言,要尽量做到好处说好,坏处说坏。初唐时期,“王杨卢骆”崭露头角,持守六朝旧习的“时流”们讥笑这些年轻人“轻薄为文”。到了盛唐,杜甫在《戏为六绝句》中写道:“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是对初唐四杰创作成就的充分肯定。

刘勰说:“顺美匡恶,其来久矣。”(《文心雕龙·明诗篇》)“彰善瘅恶,树之风声。”(《文心雕龙·史传篇》)惩恶扬善、褒美贬丑从来就是中国文论的优良传统。总之,文学批评要大胆直言,不能违心说话,这样的文学批评才真正传承了中国文论的优良传统,也才能建构起当代生机勃勃的文论生态。

光有胆有识还不够,容易变成为了批评而批评,为了见异而见异。文学批评的最终目的是要有话语创新和学术创新,要建构起当代文学理论评论话语体系。

春秋战国时期被冯友兰称为“一大解放之时代”(《中国哲学史》),其标志即百家争鸣,诸子互“非”。如《墨子》批评儒家,有《非乐》《非命》《非儒》。《荀子》有《非十二子篇》,认为其他各家都是“邪说”“奸言”。《韩非子》主法家,认为其他学术皆为社会蠹虫。各家各派“各引一端,崇其所善”。(《汉书·艺文志》)诸子互“非”,也相互启发。百家争鸣塑造了中国文化的理性品格,奠定了中国学术的思辨精神。这种理性品格和思辨精神值得当代文论家、批评家发扬光大。

刘勰为什么能建构起自己的理论体系,首先他有学术胆识:“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文心雕龙·序志篇》)他大胆指摘前人的不足,认为此前的文学评论有的“密而不周”,有的“辩而无当”,有的“华而疏略”,有的“巧而碎乱”,有的“精而少巧”,有的“浅而寡要”,总之,都是“未足立家”的。(《文心雕龙·序志篇》)刘勰当然不是为批评而批评,他指出别人的不足,是为了避免自己走老路,要进行学术“立家”。《文心雕龙》50篇,有本体论、文体论、创作论、批评论,“体大思精”“笼罩群言”,是中国文论史上当之无愧的自成一体的文论巨著。

叶燮说:“立言者,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原诗》)有穿透力的文学批评,要有自己的识断,能推心置腹说真话,理论建构自成一家。

[作者系赣南师范大学教授;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文论关键词研究的历史流变及其理论范式构建”(项目批准号:22&ZD258)子课题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