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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潇潇:“纯文学”即景
来源:《天涯》 | 李潇潇  2024年01月14日22:13

文体倾危与智性敲诈

“纯文学”之纯,从开端就表现在对“形式”(文体)的强调,对智性(西方的、现代主义的)的追求,自1980年代行至当下,“纯文学”面貌如何?

远景

1980年代初,“纯文学”桀骜不驯,生机勃勃。面对强大的敌手——庸俗社会学和僵化的文艺体制,其以饱满的先锋姿态,如饥似渴地学习,信心十足地战斗,势如破竹,改天换地,建设遗世独立的审美范式,贡献大量的批评话语与认知模式。经由学院体系的精耕细作,它们深入人心,至今仍被视作文学世界的“基本常识”。那时的“纯文学”亭亭玉立,洁净,高傲,散发着世界性芬芳。

于是,1980年代末,大获全胜的“纯文学”已然不再拥有“敌手”。在这一方净土之上,他毫无戒备地、理所当然地随着现代性劲势成长。“纯文学”从颇具本土色彩的“反思”“寻根”等,转而一路向西,投奔洋气十足的现代主义,“中国文化必须挣脱其传统形态,大踏步地走向现代形态”。接受现代主义洗礼,几乎成为作家的成人礼,理论家、评论家和作家们珠联璧合,如响而应,琳琅满目的西方现代主义流派,他们如数家珍,并迅速运用于创作,涌现出大量质量上乘的文学作品。

总体来说,正如所见,彼时的“纯文学”收获了完备的文体实践,散发着不同于以往的智性光泽。而他似乎并不自知,这种大快朵颐的“拿来主义”会带来水土不服;而严谨明晰、拾级而上的学术云梯,也许会走向智性的牢笼。精致的“小世界”,纯而又纯的文学,正在逐渐与火热澎湃的社会生活挥手告别。

中景

“纯文学”自给自足,小富而安。就像许多夫妻,虽然没有新的兴奋,在风平浪静里,他们会自以为还爱着对方。

首先离开他的是读者。这倒并不算一种新鲜的烦恼,“文学是纯粹的,因此孤独是高贵的”,他暗忖;很快,消费主义降临,世界沸反盈天,它们和现代主义有着同款的洋气,却一点也不傲慢。它们可口,亲切,欢乐。于是,金钱离开了他。确切地说,金钱以前所未有的汹涌来势奔向了其他的方向。“纯文学”像个苦守贞节的怨妇,恶狠狠地诅咒堕落:主旋律文本落后、通俗文本恶俗!在高门大院的办公楼里,他梗着脖子昂着头,坚信自己仍旧是文学的亲密爱人。年轻时爱过她,偶尔一杯浓茶、一口热酒,也还能再爱她一回!

然而这爱相当可疑。因为遗老的自信不是货真价实的自信,仅仅依靠这种回忆里的心醉神迷——1980年代勃勃生机的幻影,不可能抵御得过货真价实的金钱名利。他偷偷往热闹处觑一眼:世界完全两样,“时代”二字不以任何人意志为旨却又实然遵循着所有人意志一往无前。他感受到了风,但他关上门窗,躲了进去。他们中的一部分干脆称自己为文学手艺人,专心侍弄“小摆设”。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学历越来越高,学问越来越深。锃亮的证书傍身,只求现世安稳。

消费主义何尝看不懂这种看似复杂实则简陋的沮丧空虚之心境?它们会幻化成各式各样的狐仙鬼魅引诱你。于是,他们中过于聪明的那些,极尽虚与委蛇之能事,开始进行投机或变卖。一旦离开文学,他们的聪明简直越发聪明,迅速展露出足以和消费主义媾和的智性,不露声色地参与谋划与分赃;他们轻笑着丢开文学最后的领地——文体,任凭现代汉语和民族语文被以游戏为底色的网络文本侵袭、损害。

“纯文学”成为一个焦虑秃头的中年人。他是个不经看的中产阶级,“无病的呻吟,逸兴的硁硁”,他生着闷气,忘了初心。

近景

文体倾危的本质是落后就要挨打。而危难之时那些狡黠的倾危之士,对着那群茫然无措、不明就里的潦草青年的耳根说:“语言的神圣四壁土崩瓦解啦!”鼓动他们变成文学的暴民,则是一个更让人不寒而栗的背叛故事。

潦草青年热爱文字,凭本性在网络世界晃晃悠悠,来到文体的边界。他们未必不能经由艰苦的磨砺变成真正的作家。而他们却被不怀好意地挂上欢乐闪烁的塑料桂冠,肆意无情地拆卸着文体。他们哪里知道,这些缤纷闪烁永远不会和文学的荣耀交相辉映。“灯光熄灭,走下舞台”,你就会发现这身璀璨装扮如此廉价,代价却如此巨大。

在小世界里对智性规则的顶礼膜拜让“纯文学”越来越依赖投喂、豢养。本来就有近亲繁殖的危机,更有甚者,“培育”作家的学位系统还在持续蓬勃发展,遥想那时的“文学”之“纯”,真真是“一家子骨肉,没那么多讲究”了。如果文学执意如此“纯”下去,无论是“底层视角”或是“山乡巨变”,都只是空洞的脑力竞技,闻不到任何真实汗水或泥土的气味。

智性敲诈的是作家天然的脾性、灵魂的色彩抑或那些毛渣渣、乱糟糟甚至臭烘烘却生机盎然的文学天分——这种说法或许只能算作一种不能被证明的臆想,然而越来越多拥有金灿灿的学历却并没有自发阅读经验的机灵鬼们成为编辑、专家、评委,精密掌控着你的每一个步伐,“敲诈”显然就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隐喻了。

智性本该是文学的密友、诤友,帮助你拥有“深刻的直觉”,然而智性如果变成高智商者的成功学路径,它就是文学世界里不折不扣的反动派。

眼下的“纯文学”昏庸(文体倾危),狭隘(攀附智性),他从一个锋芒俊逸的少年,变得如此冥顽,枯槁,看似德高望重,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糊涂。

“纯文学”病入膏肓,却并非无药可救。文体倾危的本质是落后就要挨打,因此维护文体最好的办法正是卓有成效的文体创新,或许是早在远景时期就被现代主义下了蛊的“纯”字,关闭了创新进阶的可能。新的方向未可知,但一定需要无与伦比的想象力。无论如何,建立远比拆卸更具勇气。

文学可以向智性盗光,却不会攀着它走向云端,栖身高塔。摘掉羞答答的“纯”,重新装载信心去蹈励现实,附身向着土地,人民,这是文学不死的根本。属于文学的天分只是一种热爱。是悲伤或欢喜的能力,“想象仅仅是一门想象的学问”,自信成为这门学问的有缘人,不必被智性敲诈。

在文体倾危和智性敲诈的双重倾轧下,一些本应得天独厚的作家变得生机渺茫。然而仍旧有一些人凭借惊人的才华如麦苗或野草一样存活着,这侥幸也是属于文学的蜜语。虽然他们或挣扎如厉鬼,或木讷如病患,那些本来就会反噬自我的顽劣不羁或绝望悲恸如何熬过时空,完成一次次艰苦卓绝的创作,是另一个生动而心碎的故事,但这些文学近景中的星星之火,注定会生长,破圈,燎原。

造梦师与直接经验

科技新神的拥趸蜂拥而至,聪明的人类越来越不想把时间浪费给直接经验。他们在图书馆和数据库占据海量的间接经验,避开干扰,自由地吞食真知灼见。坐地日行八万里,大珠小珠落玉盘。事实上,我们已经不再像祖先那样从自然和劳动中得来知识,我们每天都在获取那些不曾被体验过的知识,并依靠这些知识支配繁复强大的机器化时代。“间接”和“自由”是时代赋予的新现实。

间接经验更抽象,知识含量更高,聪明人办聪明事,直接奔赴图书馆。翻开文学书籍,作弊,开挂,先看结局。就是那点事,还是那些人,类型,原型,模式,提炼主题,总结风格,顺利考上博士。聪明的博士志存高远,准备开始用学来的文学炮制这一脑门的知识。他们撸起袖子,“科技时代的便捷让我们比任何时候都能更多地占有知识”,这个念头足以煽动他们去进行百科全书式的写作。

文学博士在逻辑路径上锤炼自己,多快好省,一马平川,用金属般的意志和金属般的理性笃行精进,博闻强识,头头是道。在这种演进思路下,博士们的写作方式迅速迭代,越来越纯熟,越来越锃亮,越来越符合科技新神的询唤指令。他们自由地在间接经验的汪洋中凌空蹈虚,高效而平稳地码着字符,直到不争气的“肉体”负荷极限。文学博士打个哈欠,一扭头,忽然发现赛道上站着Chat-GPT——在获取间接知识上,无与伦比的ChatGPT。

显然,很多人已经凭此断定,人类的文学竞赛宣告失败。然而,让我们换个方式,再讲一遍故事。

造梦师都爱谈及童年。当然,在更古老的时代,他们也被称为“作家”。他们倒未必都是弗洛伊德或荣格的信徒,或许仅仅因为“摇篮在深渊上晃动”,在两片永恒的黑暗之间,我们从无到有地来到这个世界,并开始了用身体和这个世界的直接对话。记忆总是从童年向我们走来,那些直接经验如此新鲜、蓬勃,阳光的热吻,细沙与风。而众所周知,记忆也并不是简单地重新激活无数固定的、毫无生趣的、细碎的痕迹,而是一种富有想象力的重建,拥有这种重建能力的直接经验的采撷者自然而然地拿起笔。同一种天分让他们自发地遇见书本,遇见故事和诗。

我们都会走路,但并不都会舞蹈。我们都能说话,但并不都会“在纸上进行创造性地舞蹈”。与舞蹈家们的童子功极为类似,自发地阅读文学作品,就是造梦师的童子功。因为文学世界留存着大量的直接经验。值得留存的直接经验也并不一定表现为细节肥大,感官流泻。写作的知觉并不仅仅是生理的自然属性,而是关乎“一些不相干的天分”的创造性的知觉。这胀满的感受力,让他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一池活色生香的直接经验!“欢迎来到错误的一边”,它们包含着知识,却未必在意它的指示;它像是一门学问,却并不仅仅依赖理智。它总是旁逸斜出甚至藏污纳垢,也可以丢开解数,腾云驾雾。虽然疯长着爱情、失败和成长的烦恼,却也能在感性的泥沼中生长理性。一只蚂蚁的焦虑足以抵过一位神衹的愤怒;一棵树死了,“因为它需要记住两个人的名字”。那些无可名状的心旌摇曳,前世今生,三魂七魄,泪和血。它们是互相进出的记忆、梦境和意识,它们放下各色成见,感染各种时间,一道迷失在这盈盈一水间。这一池直接经验是活的,它们从创世者泥土、苹果和爱的起点,一直活到今天。

造梦师也从来不敢阔论自由。“身体是我们唯一的导师”,我们通过嵌入到环境的身体认知世界,身体的生物属性与认知如影随形。“我偎着生命之火取暖”,身体的主观感受为语言和思想提供了基础内容,于是每一次观察或表达,都负载着偏见,因为每一个身体都是独特的。没有纯粹中立的自由的观察,于是很多认知并没有答案。就像“真善美”的命题仅仅属于人类的信念。AI在许多领域都处于领先地位,但当任务需要依赖情境记忆灵活应用时,人类仍具有优势;而“移动”“有限寿命”等对人类“身体”的仿真模拟更是AI最为艰难的必修课。

阅读文学作品,观看无数个造梦师在各自的时空生生死死;触碰真实的世界,像孩子一样横冲直撞,犯错,受伤,蜕变。这或许才是造梦师的演进经验。博尔赫斯被誉为“图书馆作家”,但他曾经是最灵动的诗人;卡尔维诺制造“看不见的城市”,可他曾经是真正的战士。这经验没有具体的路径,甚至有些超验的成分,但一众巨匠早已驮着一堆“不相干的才华”走入万神殿。造梦师驮着同款才华走进图书馆。他脱胎于盈盈一水间,并誓言绝不放弃当下。他谦逊地与ChatGPT比肩,以浸润而来的饱满的自信与AI携手,取长补短,进行伟大的文学创作。

更多聪明人,由于他们总是快“人”一步,于是真的越来越远离“人”。在贪婪地占据间接经验的过程中,灵魂被金属意志询唤,他们逐渐地“连梦也不会做,在做着的也是别人的梦和意志”。他们因为“低效”而清除爱,甚至“恨”也被及时止损。在逻辑线上演进的聪明人,看似勇往直前,实则更倾向于“认命”。更为可悲的是,随着科技的进一步发展,这些聪明人会沦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他们甚至不再拥有“nerd”(低社交能力的书呆子)的傲慢头衔。再没有可爱的书呆子,只有带着机器味儿的普通人。

而造梦师每次闭上眼,都能回到童年。

现代主义里的工人群体

为了尽可能地避免空想,马克思全身心地专注于批判眼前的社会和拯救眼前的工人。于是革命风起云涌,如响而应,抗争拔地而起,如火如荼,“先有革命者,再有革命的文学”,高尔基的《母亲》、莱蒙特的《福地》、斯坦贝克的《人鼠之间》、杰克·伦敦的《铁蹄》、茅盾的《子夜》……工人阶级的生动形象已随着这一部部文学作品走入经典。他们是无产者,却具先进性,他们是劳动者,代表新力量,以他们为主角的书页,是血与泪的悲惨世界,也是真与善的万壑争流。他们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一个个悲愤、激昂、热诚、抗争的身影,他们未必雄才骁勇,或许创剧痛深,但总是饱含热泪,充满力量。

二战过后,伴随着科技的发展,资本主义发展到高级阶段,世界进入现代主义文本。面对山头林立的现代主义流派,读者被迫打开脑袋,关上眼睛,这种“强制性地严肃思考”,让我们抛弃故事,抛弃情绪,抛弃人物,在思想和技巧的双重倾轧下,新奇而冰冷的现代主义文本频繁更迭,如法炮制。喧嚣过后,我们回头检视,在现代主义文本中,我们似乎越来越难以见到历历可辨的工人形象。然而在真实世界中,工人们自然还在,打眼看去,他们过得似乎恬淡、殷实,然而意大利共产党员卡尔维诺愤愤道,这种“逃遁到郊区别墅里,过着严格的小家庭生活,享受着标准的福利,程式化地声称对自己很满意”的方式,“哪怕是一个星期我都接受不了”。作为战士的诚实的卡尔维诺值得信任,于是我们趴下身子,往里细看。

雷蒙德·卡佛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人。“迷惑的、酩酊大醉的”卡佛,同样非常诚实。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境地,他明白工人阶级早已不是“中低下”级,他们拥有和中产阶级几乎一样的表象,而事实上却是“美国生活里最绝望也最庞大的下层土壤”。在卡佛那些非常不错的“流水账”中,你会反复经历平庸或“想要平庸而不得”的颤颤巍巍、劳心劳力的一天,里面的人物紧张,节制,无奈,精神萎靡;他们在琐事里打着转,冷漠,悲凉,内心崩溃却面貌文明。他们几乎共用同一张脸。只需和几十年前林·拉德纳笔下货真价实的中产阶级稍作对比,就能看出金融资产阶级塞给工人们的诡计。《有人喜欢冷冰冰》里面的人物,经得起、配得上新闻记者林·拉德纳的冷嘲热讽。他们被塑造得呆头呆脑,却拥有各自清晰独特的面貌特征;由于性格各异,于是那些烦恼五花八门,热闹非凡,参差比照间,趣味横生。雷蒙德·卡佛无法完成这种舒适的健康的幽默感。因为他是不经看的中产阶级,他是真实的工人。为了维护表象的体面,他早已精疲力尽。工会热衷于“经常性胜利”的经济斗争,放弃了政治影响力;这不经看的廉价福利偷换了珍贵的斗争活力。现实世界的工人群体在齿轮间永不停息地缓速运转,就像他们在卡佛小说里经历不折不扣的心灰意冷并彻头彻尾地“垮掉”。

作为现代主义最耀眼的旗手的约瑟夫·海勒,在《第二十二条军规》出版十几年后,再也笑不出声来。他可以在残酷战场上轻笑,却在《出事了》的平稳日常里发呆,在如此“富裕和自由”的国度,惶惶不可终日。白领工人们无精打采,百无聊赖。他们沉重,苦闷,绝望,颓丧,每一天,每一刻。他们用不偏不倚的文明得没有人味儿的法律条款来处理与最亲近人的关系,审慎地,精确地,同时又起劲地,恶毒地丝丝入扣地互相伤害。《出事了》像一幅窒息的细密画,向外发泄的路径已经被文明锁死,包括工人在内的整个中产阶级内心都得了歇斯底里的文明病。焦虑如瘟疫般蔓延,天才的作家在焦虑里开花,而摇曳着的焦虑,也不过是焦虑。人物和故事都不再拥有冒险的乐趣。现代主义的空虚之苦,是一种比卓别林手钳下的齿轮更为密不透气的锁定。它只能带来“静态的、被动的和失去活力的描述”。

在更为“现代”的科幻文本中(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厄休拉·勒古恩的《失去一切的人》、乔治·马丁的《风港》、保罗·巴奇加卢皮的《发条女孩》等),现代社会的阶层固化和割裂在隐喻的追光中,疮疤毕现;而在酷炫的剧集及影院中,我们更是直面了无数次底层劳工、机器人(未来的工人)被控制、麻痹及锁死的情境。在那些总是神秘地躲在幕布后头的大boss眼中,他们甚至都不是人,不过是一个个符号。

我们无需否认,班宇当下的工人故事搭乘的仍旧是一列现代主义列车。然而他笔下那些残酷的命运齿轮里,像是总有一种不够锃亮的旧疼痛绕在其间,干扰着隆隆前行的现代主义。我们可以乐观地期待,这疼未必不能生出新的呐喊和尊严。因为耳边虽然响起了再回首,但拉响汽笛的工人明明在说,向前看,别回头。

触目的金融危机和科技的崛起分化了金融资本的询唤力,西方世界迎来对资本主义的深刻反思。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农民工、知识分子以及其他新职业群体进一步扩大工人阶级的队伍。我们理智地总结得失,励精图治,正在走出属于自己的现代化。工人阶级在现实及文本中都有机会走出现代主义,以崭新的积极的策略,找到属于自己的模式,与时代和国家同心共振。伟大的改革会让意识重新运转,让诉说重获冒险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