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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不可能靠“玩虚的”玩出来
来源:文艺报 | 李以亮  2024年01月12日09:10

1 几乎可以说,每一个文学/文艺人,其精神深处,或者干脆说,其身体里面,内置了一个放大器,他们的感觉、情绪、情感、思想的激进或保守的程度,无一例外地比一般人夸大、强烈、加深了许多,甚至许多倍。这是他们的职业性,或者说,这是他们的气质。这有什么问题吗?没有问题,只是这让他们好像一双特大号的脚,不容易找到跟他们匹配的鞋。

2 活得自我,不见得就是活得自由。许多人表现得非常自我,恰恰说明生活在枷锁中,自我仅仅是一个有限的避难所。

3 小说家们常说,有生活跟没生活是不一样的。曾几何时,也有人怀疑此说,什么叫有生活、什么叫没生活?生活不是无处不在的吗?你的生活、他的生活、工人农民的生活是生活,我的生活就不是生活?卡夫卡有什么生活?但是,我从一些人空洞乏味的写作中又的的确确感觉到了其中生活的阙如,就是没有生活的写作、无关痛痒的码字。同样,我也常常从并非职业化的写作者的诗里,看到活生生的生活,他们的文字也许不是那么完美但是起码还有气血,还有真实的烟火,如果不算是特别好的诗,至少还是真诗,有真诗的模样,我更愿意读他们的文字。而前面说的那些让人感觉不到生活的诗,只是彻头彻尾的假诗。

4 文人身上最容易滋生的两大毛病:一是虚荣,一是狂妄;两者又互为“燃素”,互相催发,如风与火的关系。

5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对诗歌以及小说戏剧等的评判标准中,悄悄放进去了一个重要的考量因素——心力。作品透露出来的笔力,便是心力的直接反映(技术上的加工和提升对于心力有些作用但是不可高估)。一个心力不到的作者不可能力透纸背;而苍白贫乏的文字,最容易暴露一个作者心力上的真实绝对值非常之低。心力之外,我还使用过“入世深”“感受力”之类的表述,都可算到心力所包含的范围之内。

6 好诗不可能靠“玩虚的”玩出来。真实比虚假强大一百倍,更准确地说,人们对于真实的感受,一定会让虚假无所遁形、逃无可逃。

7 俄国形式主义理论之所以成立的一个前提,那就是反对“感觉的自动化”。这个理论前提,我认为很深刻。感觉的自动化,听命,不过脑,就是“平庸的恶”。而文学艺术,最反对的就应该是这个东西。文学和艺术发明各种各样的手法、表现形式,就是为了用来对抗感觉的自动化,恢复人的感觉能力,更新人对世界的认识、感受、理解。在终极处,这跟哲学、历史学虽然路径不同,意义却是一致的。一个迟钝的人,甚至感觉麻木的人,在一定程度上,就已经失去了从事文学艺术的条件。

8 文人相轻只发生在那些半吊子的文人身上,最好的文人其实更多是惺惺相惜的,彼此欣赏或者互补,虽然某些时候也会存在一种竞争关系。

9 网络使很多作家、诗人成为了大家熟悉的陌生人。比如,说起米沃什,许多人都知道,却又没有完整读过一本他的著作,而且,这个名单可以继续列举下去。耳熟能详的,其实只是许多的名字。于是,似乎拥有了广阔的视野,具有不错的精神资源,其实不过是浅尝辄止,仍然很肤浅,仍然很贫瘠,如果就这样开始了“写作”,在我看来,这是不堪信任的。

10 《瓦尔登湖》的作者讥讽过这样的人——他们一觉醒来就问: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新闻?好像全人类都在给他放哨。而互联网这个东西,正在试图把我们所有人都塑造成这个样子。

11 诗不拒绝机智,诗其实很青睐机智。那么,为什么诗歌创作中的段子手其实却非常乏味,更谈不上有趣呢?因为他知道,却又假装不知道,他总是在最后做恍然大悟状,把他的那个发现或者结论抖搂出来。而好的诗人,他的不解和困惑却多于已知,他在努力看、洞察与探索。诗不是任何他可以用来炫耀和卖弄的结论,而是他沉浸其中的迷途。

12 将智性带入诗歌也许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发明,困难的是如何带入,以及带入了怎样的智性。换句话,问题实际上在于:作为诗人,你拥有怎样的智力结构,以及如何将它融入到诗里。干瘪瘪不是智性,大词满天飞不是智性,掉书袋更不是智性,毋宁说是对智性的羞辱。没有化学变化,没有生命体验的深度参与,就只能是霸王硬上弓式的装模作样。

13 力避言不由衷、力避陈词滥调、力避词语空转、力避不知所云。这不过是一个写作者的专业本能,其实谈不上有多么深奥、多么苛刻,毋宁说,只不过是最起码的要求。

14 任何不走心、不过脑的写作,不仅仅是对语言功能的滥用,更是对人所拥有的才能的辱没。必须维护有意义的写作,坚持有意义的言说和交流。尊重语言,相信语言的有效性,更尊重心灵的精神存在,为它的秩序与健康而不懈努力。

15 有些所谓的“诗”,如果不是把读者设置为白痴状态,肯定写不出来、也不好意思写出来。而最奇怪的是,加上一个什么先锋或者口语的标签,居然还就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要是你不喜欢,咂摸不出它们的好、它们的杰出,你就是不懂诗歌——逻辑果然非常自洽。

16 我不认为诗歌存在什么独门秘籍,不是黑道也不是什么秘密协会,它明心见性,在这个意义上,诗歌的确不独属于精英或者大众,它可以属于任何人,但是起码要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无聊人或者空心人。此外,诗歌的真伪与优劣,绝不是由人多势众说了算的,诗歌的审美判断和鉴赏遵循严格的标准(它有相当程度的等级意味),这个标准看不见、摸不着,但是的确存在。

(作者系湖北诗人、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