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灯 ——蔡志忠先生《水浒一百单八将》
林 冲
武 松
《水浒一百单八将》 蔡志忠 绘 关 胜
在我眼里，江湖这个词粗糙、拙朴、风尘滚滚，有烟火的气息；同时也亲切、温暖、近在咫尺，是另一种庙堂。它几乎可以代表人间，或者说是人间的另一种写法。我们所处的是一个庞杂的世界，或者可以说，其实我们置身在一个巨大的人情与社会的江湖。我们想要张扬个性、遗世独立，我们又臣服于规则、循规蹈矩。于是，我们的人生在这矛盾中走走停停，稍不留意就白发苍苍，只能回望那个爱恨交加的年少江湖……
如果让我回头望，我愿意看到尘土飞扬的20世纪80年代。我是游荡于乡村的无知少年，但我已经知道《菜根谭》《乌龙院》《光头神探》《庄子说》《老子说》《列子说》，当然也知道这些书的漫画作者蔡志忠先生。这些影响力巨大的图书，像潮水一样在书的市场涌动，并且侵入和浸泡我的阅读神经。我和蔡志忠先生的距离十分遥远：年龄遥远、住地遥远、学识涵养遥远，对于蔡先生，我当然是事事可望而不可及。我们差不多是两个世界的人，唯一维系着微薄关系的是他的一些画作，他是作者，我是不称职的读者。我特别清楚我不是懂画的人，我只懂得一部分的人生。
在蔡先生的自述里，他这样说，“四岁半时从父亲送给我的一张小黑板找到人生之路。只要不饿死，便要以画画成为一生的志业！”而在我老家诸暨枫桥镇陈家村，有一位同宗的先人陈洪绶。如果没有记错，我记得他应该是在5岁的时候，就在高墙上画下了大幅的人像。艺术殿堂里，总有那么一些人，上天赋予了灵性，后天又勤勉上进。《水浒叶子》是陈洪绶的四十幅版面精品，在他颠沛流离、身陷窘迫与战火的人生中，曾经为四十位梁山英雄造像。而现在蔡先生完成了《水浒一百单八将》，跃然纸上的是遥远的水浒全景。两位我敬仰的大家，各有千秋，但有一点一定相似——对艺术的精卫填海般的执着，如飞蛾扑向火焰般的勇敢。
蔡先生笔下的水浒人物，线条简洁明快，人物个性十分鲜明。比如说扈三娘，眼神流转，活泼灵动，你甚至可以透过画看出她朝气蓬勃的精气神。顾大嫂刀背藏身，体态厚壮，有那种年龄和身体中溢出的劲道。鲁智深长得像一块撒了芝麻的烤焦了的面包，粗鲁中有敦厚与可爱；而林冲秀雅干净，白面俊朗；杨志则像一只进化成人类的虫；李逵有着一排门板一样的牙齿，造型像是另一个钟馗……所有蔡先生笔下的水浒人物，充满个性。个性就是一个人的符号，像一块鲜明的胎记。蔡先生用他心目中对水浒人物的理解，用鲜艳跳脱的色彩，用夸张飞扬的笔法，入木三分勾勒出水浒群像。那些草莽着的灵动气息，在纸上从此有了绚丽的生命。我相信你看了这些画，能看到水泊梁山阳光下蒸腾的水气、各色人等生动的样子，比如划拳行令，比如比武摔跤，比如赌博打架，比如吹牛耍奸……
而这些画的背后，我认定蔡先生是对故事有着执着与迷恋的，比如他出版了漫画《水浒传》《封神榜》《三国志》《西游记》《后西游记》；比如他自述很小的时候就阅读了《鲁宾逊漂流记》《格列佛游记》《三剑客》《孤星泪》《铁面人》《基督山伯爵》《辛巴达七航妖岛》《汤姆历险记》《福尔摩斯探案》等。这些传奇式的故事让他对人物有着很深的理解，他笔下的人物也因此而鲜明跳脱。我也同样对故事有着极深的迷恋。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在叔叔家翻找到一本去了皮、少了页的《水浒传》，我把他读成水许传。那个少年的我，懵懂、无知但怀有美好的忧伤，藏着对这个未知世界的所有热爱。虽然识字不多，但书中那些人情冷暖、兵马往事、温情与杀戮、智谋与决绝，是我对水浒最初的认知。水浒讲的是江湖，但归根结底说的是人生冷暖和人性纠缠、人情世故。林冲为什么要夜奔？宋江为什么要杀阎婆惜？武都头为什么要血溅鸳鸯楼？细细想来，这大抵是一个人情故事。
我曾经在视频上十分认真地看过蔡先生的一次谈话节目。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中间，语速平缓、气态雍容，淡定地讲述以往，仿佛一个人说完一场电影。我愿意聆听这样的谈话，使人安静，更容易给人启迪，让我受益。在我眼里，蔡先生的人生过往，真的是一场文艺电影，一场绵长而悠远的、让人静静地陷入其中的电影。我从他的谈话节目中，更深深认知到，一个人专注于事物的状态，才是他最光芒的一刻。而你所有的心智相通、灵感喷发，都不过是专注创作的过程中捕捉到的一个念头而已。
我相信蔡先生是一个“宽”的人，做人宽厚、待人宽容、学识宽阔。我们何尝不是在宽的道路上奔走，但却迟迟没有走宽的人。而他学识的宽阔，来自长年的积累，来自埋头苦学的常态。这样的常态，是不疯魔不成活，是自虐式的，尽管在蔡先生眼里，这只是一种日常。少年时候，蔡先生确立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他当兵退伍时，在“北一女”上班的方丽卿送了他退伍礼物，是水浒108将香烟画片的收藏本。她说希望您能创造出比108将更多的典型，虽然它不值什么钱，但至少表达一点心意。在《水浒一百单八将》这本漫画集子的最后部分，附加上了这些香烟牌的图案。那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大新烟草公司为了促销香烟，在每包烟上附赠一张水浒人物香烟画片，无比珍贵。更珍贵的是方丽卿的同学情谊，这个碌碌的尘世间，如果你回首往事，你能记取的一定不是利益与功名，你能记取的一定是几个与情义有关的片段。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有些人来了，与你匆匆擦肩而过，也许只留下一个眼神，一抹笑容。但是只要有过交集，就会显得无比珍贵。因为这是一个人情的江湖，如果没有人情，这世界便一片灰白，万千冰凉。而我们的惨淡或者荣光的人生，和水浒108将一样，无不都产生着故事。故事是我们人生的零件，组装以后才足以成为完整的人生。今年初春，我突然心血来潮，开始收集一些小插人，那是一些江南老床上的小插件，雕刻的人物栩栩如生。有些是刀马旦，有些是四大天王，有些是三娘教子，有些是八仙过海……收集这些，源于我对故事的迷恋。这些木头因为雕刻而有了生命，难道不是我们一直在传诵且永世流传的故事经典么？蔡先生也是故事的缔造者，《水浒一百单八将》是他诸多经典的创造之一。他有着磅礴的创造力，也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不管承不承认，江湖永远都在，庙堂也永远都在。所有的人情世故，都将继续，所有的江湖事件，仍将发生。如葱郁的草木，永远在拔节与生长。如天光下飞升的水汽，看似缥缈，却充满着生机。
江湖夜雨，十年一灯。不是思念人，是思念艺术江湖里所有的故事，是思念水浒构建起来的往事。蔡志忠先生拥有自己的一片江湖，也在江湖中呈现着人性之美、艺术之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