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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伟章:事实与真实
来源:《当代》 | 罗伟章  2023年11月21日16:45

我非常不想说自己的小说。那有什么可说的。小说被称为光明正大的隐私,既然光明正大,也就谈不上隐私,如果隐私被光明正大,就会成为一个事件。而事实上,小说早就不会成为事件,即便是杰出的小说。无论从哪种角度,作为写作者,都不必谈论自己的小说,该有的样子,小说里都有了。

不如说些别的。

比如说一下事实与真实。

清代有个吴乔,写了本书叫《围炉诗话》,说文与诗的区别,文是将米做成饭,诗是将米酿成酒。只要是饭,不管干饭稀饭,都没改变米的形状,而酒却彻底改变了,因此,文(包括小说)是不变形的,是写实的。这个说法有启发性,却也简陋。好小说如果写实,也是真实的“实”,不是事实的“实”。

真实和事实是两个相互关联却又相去甚远的概念。《聊斋志异》里的诸多篇章,卡夫卡的《变形记》等等,都是最好的例证。小说是否被待见,完全取决于民众对真实的渴望是否强烈。如果不强烈,如果只想知道事实,就宁愿去读非虚构,他们觉得,非虚构可以告诉他们事实。

然而,非虚构作品想形成事件,也很不容易。

人们需要眼见为实。

所以要图像。

而图像可能造假。

所以又要视频。

我单位旁边,是成都太古里,几个月前,太古里有个“牵手门”,先有图片,已经很热,后又出了视频,就更加火爆。围观者蜂涌而上,纷纷留言,抒发感想,交换意见,然后去扒拉,男人是谁,女人是谁,他们分别是哪年出生,各自又干着什么工作……在极短的时间里,形成了全国性事件。

由此看出,“事实”之所以好,是人人都可参与,即使在参与的过程中,把事实变成了非事实,也无所谓,因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事实。这意思是,事实是可以越说越远的,甚至是可以歪曲的。一句话,我们可以“创造”事实。

真实却不会这样宽容。

真实很冷,很坚硬。

想在真实面前撒野,比较难。

既然难,就不去碰它好了,让它在一旁冷落去好了。

按照福斯特的理论:国王死了,没多久王后也死了,这两个事实叠加,只能叫故事;国王死了,王后日夜悲痛,没多久也死了,就形成情节。到底是故事还是情节更受欢迎?毫无疑问,是前者,因为两个事实之间,有着广阔的灰色地带,我们可以在那灰色地带唱歌跳舞,屙尿吐痰。

不幸的是,小说正是需要情节。

小说的想象,不是碎片,也不是碎片的叠加,而是环环相扣的整体。哪怕是一个很短很短的短篇小说,我们也能看见整体。

在一个阴冷的日子里,俄国一个贵妇人卧轨自杀了……这是事实,如果当年也有网络,在俄国人民当中也会形成事件,围观者也会蜂涌而上,看她长得怎样,穿得怎样,戴什么手表,提什么包包,车轮是轧的腿,还是轧的头或腰……然后又去扒拉,她是谁家老婆,她丈夫是干啥的,她的自杀,是被逼的,还是真心想死,以及她为什么想死。如此等等。对其中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并在说的过程中,相互赞许、攻击、谩骂。

只有托尔斯泰,安安静静地写了个《安娜·卡列尼娜》,把事实变成真实。

这个真实浩如烟海,又巍然屹立。

托尔斯泰的办法,是找出其中的层层因果。

哪怕微妙难测的人性,也为它找出因果。

有些作家声称,自己藐视因果。

而藐视的原因,很可能是无力找出更深的因果。

真实正是从因果中诞生。

另一点,我们注意到,事实也好,事件也好,都只短暂停留,很快就会过去,过去之后,基本不落一丝痕迹。自从有铁轨以来,卧轨自杀者何止千万,如果没有托尔斯泰,我们就不知道其中有个名叫安娜的女人。就说“牵手门”,才相隔多久?而今已无人提起。人们早就忙着说别的事实去了。

事实是不能累积的,不能累积就不能形成文化。

真实才能形成文化。它哺育当代,并注入基因,传诸后世。

我们的问题是,天天都在“看”,连走路都抱着手机,看各种视频、各种新闻和公号,却没有文化。我知道这样说要得罪人,但我是认真的,认真说的话,就不怕得罪人,得罪了也无所谓。更何况,我自己或许也是其中一员。

事实不能形成文化的最根本原因,是它不跟自我发生联系,我们疯狂地搜罗各种事实——别人的事实,看个热闹,图个乐子,打发无聊而冗长的生命。真实却不。任何真实都与你有关,你无法成为旁观者。

而且我还要说,在人的五官当中,眼睛是最“肤浅”的,一睁,就看了,你用不着分辨,就敢于大发议论。然后转个方向,又看见别的,又可议论一番,你的白天黑夜,就这样过去了,高高兴兴地混到月末领工资,混到年末领年终奖。

但也把自己混老了。

这时候才发现,老,才是自己仅存的事实。

因此就我本人而言,别的书会读,但小说一定要读。

当然,我是指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