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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寻人》创作谈:匿名答案
来源:《当代》 | 杨知寒  2023年11月20日21:32

数次想象,自己身在荒野,这样的想法出现在自哈尔滨到齐齐哈尔的一路,机场大巴,四个钟头里,每次我都习惯从机场出来,坐这一程车。虽然相比高铁耗时更多,也愿意那么静静地耗点儿时光,幸运的是下午上车,便可以看到黄昏时分壮美的平原大地,看到牛群和一些野坟,一些在坟上为风吹动的纸幡。想象自己走在它们之中,是什么感受。应当挺自由的,也应当挺寂寞——护栏之外远离高速,毕竟是个我不熟悉的空荡、荒凉的地方。

感觉这该是个合适的流放地。但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被发配至此?如果他的年纪不大,还未长全可以承受审判的骨骼——我脑子里转着一个瘦弱的、满脸青春痘的小男孩,他常也出现在我想象中的荒野之上。起初,这是一个好玩儿的小事件,我没事儿爱在网上搜集这类回答,它们真实得让人发笑,让人相信这不是一个脑筋刁钻的人靠设计能设计出的缺德情节,里面必须带一点儿彻底的笨。有人问,你经历的一生最挫败的时刻,是什么?这么个回答在一千人言里迅速将我俘获,我喜滋滋地琢磨着一个可怜家伙的可怜经历:被同学欺负,被家庭忽略,被老师轻视,在他有限的自助的想法里,生命是可以拿来反抗的武器。他不惜以命换命,办法是去相信厕所里的小广告,相信有人可以给他提供武器,他只需要坚定想法,并且攒一点儿钱。如果一切发展顺利,社会上会出现一则让人扼腕叹息的新闻,让大人们都冥思苦想,现在的孩子是怎么了;让现在的孩子也若有所思,原来,复仇就这么回事儿。

命运选择和人开许多许多次的玩笑,有时全无好意,有时全仗着好意,让你在泥坑里吃泥,脏水里吐水,发现自己跟个小丑毫无差别,又一次被严重愚弄,然后公开展览。男孩在复仇路上无疑遭受了比先前所有屈辱更复杂严重的伤害——他出身未捷钱先没,原本计划用在买枪上的巨款,提前补充了美容店诈骗团伙的腰包,只留给他一脸的美容泥,没洗干净,便给推了出去。和评论区下许多的说法一样,我起初看到这个故事,也觉得是上天美好的安排,即便当下他深感痛苦,甚至无能狂怒,只有对着空气给自己影子两刀,从此再也不想报仇了,也不觉得仇恨能一直存在。男孩失去一股心气儿,也在同一天里倏然长大。这样的长大,我们都熟悉:重要的事会渐渐变成不重要,不在乎的也会渐渐在乎起来,不太相信写在墙上的手机号码,却会信任网络上一个匿名回答的可怜可笑——谁不愿意相信这是真实的呢?它最好真实,让天意能被解释一点儿,这样,即便是没实现的心愿,也不那么遗憾了。

其中一个评论叫人心刺,说,他明明是被骗了两遍。虽然后一次的骗,化了前一次的劫,但一个复仇失败饱受愚弄的十几岁少年,当时他该对这个世界如何失望,又在怎样的心境下走上荒野?翻越护栏之后,他会按照我的想法,走在牛群和坟地之间,从黄昏走进傍晚。我想那一定不是个适合写出来的答案,而这才是故事的伤心之处,它适合独自消化,终生不作任何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