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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来自太平洋深处的迷人气息
来源:《当代》 | 雷默  2023年11月12日21:20

《水手》最早的章节写于2016年,但我不好意思说这部长篇耗费了七年时间。这期间我断断续续写一阵、歇一阵,因为工作和生活,也没有大块的时间,主要原因还是懒。中间我开过一个作品讨论会,选了一些自己的中短篇供专家老师阅读,其中包含了《深蓝》和《安息日》,这两篇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许,有的老师认为这是一组姊妹篇,并从我那些中短篇里概括出两个关键词,一个是死亡主题,一个是海洋主题。我暗自欢喜,因为谁也不知道我要写的是部长篇。这期间,则臣跟我说海洋是个好题材,值得好好写。毫无疑问,他作为同行,有敏锐的创作嗅觉。

直到2021年,我才有了把《水手》写完的决心。2021年元旦到来的前一天,我们单位的同事都去了老主编家,陪他过个生日。老主编的生日在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我到杂志社工作也快十年,年年如此,这逐渐成了单位的惯例,也是一个小单位迎接新年的独特方式。像某些约定俗成的仪式,给老主编过完生日,新年就快来了,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大家心里都有种莫名的喜悦。

大概十多年前,老主编突发中风,一直行动不便,这些年,虽然阿姨照顾得耐心有加,但随着年龄的增加,老主编的衰老是能看出来的。记得八十岁的那个生日,老主编兴致高昂,他乐呵呵地跟我们说,即使现在过世,他也可以说享年八十了。说这话应该是在前一年,而2021年元旦前一天,他刚从康复医院出院,阿姨说住了好长时间,最近才有些好转。那天我们去看望他,他很开心,还拄着拐杖,走了几步给我们看看。相比于上一次看到他,这次他的听力衰退得厉害,几乎听不到我们在讲什么,于是出现了一个有趣的场面,我们在一旁热烈地聊着天,他却并不清楚我们在聊什么,他想到一出,就突然问我们一句。我记得他问我:雷默,你觉得李老师能活几岁?之后,他忽然又问我们:现在某某人(以前是老主编的同事,之前已经过世)的股票怎么样了?我们哈哈大笑,笑完之后,不由感慨,疾病真是一个捉摸不定的东西,想想老主编突然中风,虽然恢复了一些,但已完全是另外一个不同的人。恍惚间,有了一种强烈的生命危机感。我想这也是中年危机的一种,会意识到生命和命运的不可捉摸,有那种“有今天没明天”的危机意识。而那次我们看望了老主编后,晚上,他就走了。

而在那一年的五月,我眼睛动了一次手术,手术结果并不太成功。因为我的眼睛有家族性遗传,在一次偶然的检查中,B超医生告诉我,得好好检查一下眼底,可能有渗出的危险。她给我打了个比方,说我的视网膜有一处缺口,类似于一件衣服的线口脱开了。于是我去做了眼底造影,发现自己的视神经确实和正常人不太一样,正常的视神经都呈树根状分布,我的视神经像柳枝,都是直的。那眼底照片像黑夜中的闪电,看得人心惊肉跳。于是仓促间下了决心做手术,那是一次至今难忘的手术,激光打完后,我来到走廊上,看到外面的颜色全部失真了,树冠是紫色的,迎面而来的人是黄色的,而所有见到的东西都镶了一层金边,看上去每个人都熠熠发光。

我父母、姐姐从小就喊我“木坨”,那是我老家那一带人比较普遍的绰号,形容人有傻气,也有胆魄。之后我又顺带做了个矫正手术,那次手术疼得我龇牙咧嘴,像孙悟空被戴上了紧箍咒,每一次拉扯,都让脑袋疼得撕心裂肺。从手术台上下来,主刀医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擦汗,因为手术服全部被汗水浸透了。连续两次手术,我体重掉了十多斤,关键是出院后,我发现自己的视力下降得厉害,第一天回到单位,打开一本书,发现那上面都是模糊不清的蚂蚁,我摘下眼镜,把书凑到近前,也没能看清那些字。我在心里暗暗叫苦,这下完蛋了!以后要成瞎子了。之后,我跑了两趟上海,去了两个眼科比较好的医院,找了当时的眼科专家,他们告诉我,像我这种情况,激光还是要打的,不然以后视网膜脱落就真的成瞎子了,但激光打了以后,造成了黄斑前膜内卷,相当于我看东西对焦发生了偏移。两位眼科专家都很耐心,一位专家告诉我,可以再动一次手术,把黄斑前膜剥了,那就恢复正常了,但手术有风险,可能剥前膜的时候,把视网膜也带下来。如果不动手术,再恢复三个月看看,应该能恢复一些,虽然视力不如从前,但手术的风险可以避免,等于牺牲一些视力。另一位专家告诉我,让我耐心再等等,过三五个月如果还是老样子,再去找他。之后,我发现确实如他们所说,身体有自我修复的能力,到后来,我竟然又能看到字了。

也在那一年的夏天,我又因为一次失误,患上了爆发性心肌炎,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每天体温都冲破四十摄氏度。出院后,很多人告诉我,你真是万幸,能捡回一条命。我这才去查了心肌炎的资料,发现它的死亡率确实有点高,能从中全身而退,实属死里逃生。

那一年的下半年,我从一堆意外中缓过神来,想想有空是得写点东西了,而碰巧那段时间,马兵兄问我有没有长篇在写。我说有一个,但没写完。马兵兄说能不能初稿出来了,到时候给他先看看,于是爽快地约定了时间,我开始嚯嚯磨刀。

说实话,经历了身体的一系列变故,那段时间写作状态并不是很好,但我铁了心要把这部长篇写出来,于是一边找状态,一边继续书写,好在禁足,哪儿也去不了,就做板凳功夫。《水手》讲的是一个叛逆少年为了逃离家庭的管束,踏上了远洋渔轮的漫漫征途。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在茫茫的太平洋深处,他目睹和经历了各种险象环生的恶劣海况,不平凡的海上生活使一个懵懂莽撞的少年蜕变为了一个合格的水手。这可能是一部少年的成长史,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自我蜕变的一次尝试。我确实很喜欢马尔克斯、海明威和康拉德的经典大海,而我也意识到我们对海洋的书写,不能说集体缺位,但至少是不够的。从一开始,我想到过,对于一个写惯了中短篇的人,写长篇肯定是一种挑战,我曾试图用不同的颜色来结构这部长篇,而来自太平洋深处的迷人气息确实一直萦绕在我周围,这是一种神秘莫测又令人心驰神往的氛围。在创作的过程中,有不少时刻,我和那个少年是心意相通的,我心疼他,我能感受到他要命的疲惫,也能感受到他如释重负后的欢欣。

写完之后,我确实意识到长篇有更难的东西,不光是结构,还得有充沛的元气,不仅需要有好的故事,还得有复杂而错综的人物关系。我把小说投给了《当代》,两位责编阅读之后,和我多次探讨,小说又进行了多轮修改。我很庆幸遇上了他们,一个是有长篇创作经验的作家,一个是经验丰富的编辑家,他们给我的意见都弥足珍贵,让这部长篇最终以相对完善的形式呈现。这既是阶段性的创作总结,也为以后的尝试摸清了一点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