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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2023年第10期|田兴家:树与人
来源:《牡丹》2023年10期 | 田兴家  2023年10月27日08:32

一九九〇年农历九月二十四日凌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枣树上的公鸡叫得正欢。一间破旧低矮的茅草屋里,响起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暗黄的油灯下,一个瘦脸男人坐在旁边,正焦急地抽着烟,他妻子昏死一般沉寂,稳婆抱起婴儿,用苗语高声宣布:“是个耕田的。”男人把烟扔地上,猛地站起身来踩灭,控制不住地手舞足蹈,他妻子说着什么,声音哽咽,随即哭出声来,疼痛里裹着无边喜悦。男人用苗语说:“我早就想好的,就叫冬你。”接着又说:“等读书了就叫滚冬你。”并用别扭的汉语喊了两声“滚冬你”。

请允许我稍停片刻,作一番自我介绍。我姓滚名冬你,现年二十九岁,于这个雨夜坐在书桌前,为陌生读者写下树与人的故事。我有三个姐姐,用我们苗族的话来说,她们都是织布的,直到耕田的我出生后,母亲才去做结扎手术。在苗语中“冬你”是个好听的名,但音译成汉语却略显怪异,再加上我父亲没什么文化,无法挑选出合适的字,为我上户口时便写下“滚冬你”,因此我走出大山经常受到别人关注。当然,这是升入初中以后的事,现在不着急讲,先接上一段故事,慢慢往下写。

我父亲翻出崭新的毛毯,待稳婆为我洗好澡,把我包起来放母亲身边。这块毛毯是我二姐出生前买的,当时父母都说若是儿子就使用,若是女儿就留着,于是一直留到我出生。忙完后父亲取下枪来到门口,朝丛林深处开了一枪,惊吓到枣树上的鸡,它们怪叫着纷纷飞到地上。住在坎下的贾阿带习惯早起,正对着草丛撒尿,抬起头来喊道:“滚布吉,一大早上就鸣枪,生儿子啦?”我父亲骄傲地向他点头,唱了几句古老的苗歌。把枪放回屋里,舀一碗苞谷粒洒在门口,鸡争先恐后抢着吃。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抓住一只毛色鲜艳的公鸡。

那时我大姐已经八岁,接到父亲的命令后,赶紧翻身起床烧火。父亲把鸡肉剁成块放锅里煮,叮嘱我大姐把火烧旺,然后他扛着锄头往后山走去。父亲找到属于他的那棵树,用锄头砍下一截树枝,打算栽在旁边的空地。但挖好坑后他改变主意,他想:我儿子于鸡鸣时出生,以后一定能成为人物,他的树不应该跟普通人的树在一起。父亲转遍两座山,选中一个荒芜的土坡,把树枝栽在正中央。抽了一支烟,他用苗语对树说着话,大概意思是请求树陪儿子长大、保儿子平安,说上许久才转身回家。

跟苗王拿到一包灰白的粉末,取适量加入水中,搅拌均匀后浇我的那棵树,每两天就得浇一次。据说这种粉末能促使植物生根,是从某种植物中提取出来的,但提取方法只有苗王一个人知道,他在临终前才会传给下一任苗王。我满月那天,我的树已发出新芽。母亲把我背到土坡上,几乎请来了全寨人,都身着苗族盛装。苗王念着咒语开始做仪式,正式向大家表明这棵树是我的。在场的男人围成一圈,在苗王的指令下,依次朝天空鸣枪。然后男人吹响芦笙,女人跳起舞唱着歌。待所有程序结束,人们去我家享用准备好的酒肉,对我父母说着恭维话。

我逐日长大,我的树也逐日长大。它的生长速度极快,我的身高总比同龄人矮一个头,而我的树却比同龄人的树高一大截。父母把我当成宝,平时跟三个姐姐玩耍,只要我哭闹她们就遭殃,久而久之,连仅比我大两岁的三姐都知道不能惹我生气。过度的溺爱致使我性格有缺陷,在家里以自我为中心,在外面却胆小如鼠。有一天苗王路过我家门口,对我父亲说:“冬你有点怪怪的,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我父亲说:“整个苗寨只有他是鸡鸣时出生的。”每当提到我的出生时间,父亲都感到特别自豪,他经常摸着我的头说:“以后一定能考上大学。”

电线刚拉进丛林没几年,唯一的用处就是点亮电灯,整个村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求知欲强的孩子晚饭后会向父母问这问那,父母也只能讲一些遥远的故事。从父亲讲的故事中,我知道苗族祖先的首领叫蚩尤。蚩尤与黄帝于今天的河北发生战争,蚩尤被俘虏并被处死,他的后代便往西南方向迁徙。在长达千年的迁徙中,为了躲避战乱,苗族人都是住在森林里,于是对树产生独特的感情。出生时种一棵树,死后砍这棵树作为棺木,入土了又在坟墓上种一棵树。都认为死者的灵魂转移到树里,随着树的生长永远存于这世上。

七岁那年我进校读书了。学校在一棵古榕树下,仅有四间木房,由相邻的几个苗寨合建而成。三个老师六十多个学生,每两个年级共用一间教室,剩下一间供老师办公吃饭休息。学生得自带桌子板凳,这一年的七月半刚过,父亲就开始为我制做桌凳。大姐和二姐先后从这所小学毕业,我本来可以用她们的桌凳,但父亲固执地要为我做新的。在我们岜沙苗寨,树命几乎等同于人命,没有得到苗王的批准不能随意伐倒一棵树,但制桌凳这类小事苗王绝对不会批准。父亲翻过山去,从粗壮的树上砍下合适的枝,断断续续忙了一个月,我的桌凳才终于完工。

我至今仍记得第一天入学的情形。那天早上飘着几颗雨,我背上母亲缝制的书包,父亲扛着桌凳牵着我到学校。我在座位上四处张望,前后左右都坐着小孩,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惊恐得几乎哭出声。不一会儿老师走进教室,他清点人数后开始讲话。小孩子难以安静,不停地翻这动那,为了让我们保持良好坐姿,老师用汉语说:“把手背起来。”此时的我还不会汉语,没有完全听懂,便把桌上的书包背起来。一、二年级共用教室,一个女生用苗语说:“他太笨了,不合适读书。”过后我才知道她是二年级的,名字叫石窝妹,左脚有些跛。

放学回家我向父母哭诉,我不愿意再去学校读书。父母答应得好好的,可第二天还是喊我起早,想方设法哄我跟三姐去学校。多年后我才明白,老祖宗确实说得对,笨鸟定能先飞。一年下来,我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成绩在班上也名列前茅。只是我内心深处依旧胆小,具体表现出来就是害羞,村里人都说我比姑娘还害羞。大概是入学三年后,同龄孩子已学会唱苗歌,唯独我连口都不敢开。苗寨的人都能歌善舞,而我却声音如鸭叫动作似肥猪。估计父母的优秀基因没有遗传给我,我至今都不会吹芦笙不会唱苗歌。

学校的老师只有初中文化,几个苗寨凑米和肉从镇上请来的。镇上遥远,步行得三四个小时,因此老师受到所有人尊敬。我五年级快放暑假时,有位老师让苗寨一个姑娘怀孕,但他却不愿娶她。在全寨人的逼问下,这个老师说出原因,他早已有了妻儿。全寨人都非常愤怒,把他捆绑在柱子上,有人提议把他解决掉,受害姑娘的哥哥把枪抵住他的额头。最后苗王阻止道:“公安机关批准我们带枪,我们不能乱使用,否则就对不住上级对我们的信任。”经过一番商议,当即把该老师赶出苗寨,扣下其整个学期的报酬,用来为受害姑娘处理事情。

也许被崇尚武力的岜沙人吓着,新学期开学,老师没再来。一时请不到合适的人接替,这所私校暂时停办。将近一半学生辍学,其余的转到五公里外的苗寨就读,这当中包括我。我们每天早上都起早,一起穿过树林去学校,午饭是从家带来的饭菜,下午放学又一起穿过树林回家。这边的学校是公办的,三年级以上开设了英语课。也许是换了环境的缘故,我的成绩一落千丈,英语直接一窍不通。入冬后,天没亮就离家天黑才回到家,我经常抱怨不想读了。父母好像不再对我抱希望,大姐二姐出嫁得到的彩礼仍留着,打算用来为我筹备成人礼。

在我们岜沙苗寨,男孩十四岁左右举办成人礼,接过父亲为其准备的枪,标志着成为了男子汉,然后唱歌追求心仪的姑娘,接着就是恋爱、成家、立业。考虑到我不会唱歌,跟外人说几句话就脸红,再加上我家极其贫困,父母决定开始为我的婚姻忙碌。经过父辈们的多次交谈,石窝妹的父母对我感兴趣,说我是个安心过日子的人。晚上吃饭时,母亲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仿佛遭到侮辱一般,瞬间放下碗大发脾气。母亲哭着劝我平息,说:“如果外人知道你的脾气,估计连窝妹都看不上你。”父亲喝了一碗酒,说:“你有本事就好好读书,走出大山。”

我突然想起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生这样那样的小病,母亲总用土办法为我治,如果治不好就去找树帮忙。母亲哀求一般地说:“树呀,你让冬你好起来,树也是需要人陪伴的,冬你好起来才有人陪伴你。”神奇的是,我竟然就好起来了。整个晚上,母亲的声音都在我耳边响着,于是我第二天起早就朝树跑去。凉风习习、露水湿人,我对树说:“树呀,你说我是读书的料吗?”树枝抖动几下,似乎在回答我“当然是了”。我又问:“树呀,我以后的老婆会是石窝妹吗?”树一动不动,我放下心来。我再说:“树呀,那你就保佑我好好读书吧。”

也许是为了逃离石窝妹,也许是父亲的话激励了我,也许是树保佑着我,我又开始在学习上下功夫。小学毕业,我居然考上了镇上的中学。这一年村里只有五人考上,其余的要么辍学要么留在村里“混”完初中。镇政府对我们丛林深处的苗寨比较关心,相关领导和老师亲自把录取通知书送到家。父母一时为难了,把两个选择摆在我面前,让我自己选。第一,留在村里读书,举办成人礼,拥有一把枪;第二,放弃成人礼和枪,去镇上读书。我毫不犹豫就选择了第二个。父母送我去报到的那天,一路上都叮嘱我,他们离开时母亲还流了眼泪。

第一节课老师点名,我的名字引来一阵哄笑,让我尴尬得整节课都不敢抬头。还好,我跟隔壁苗寨的易里让同桌同宿舍,他性格开朗,很快跟班上同学熟悉起来。除了名字以外,我们的发型也引人注目。千百年来,岜沙男性都是户棍发型,把四周的头发剪短,保留顶部的头发扎成辫子。学校允许我们留这样的发型,但鼓励我们剪成标准的学生头。为了融入现代文明,我毅然把辫子剪了,而易里让却舍不得剪。因为成绩跟不上,易里让初二没读完就辍学了,回家重复父辈的生活。一天易里让突然来到学校,说明天是他的成人礼,叫我请假回去参加。

易里让家里富有,成人礼办得很浓重,把邻寨的同龄人都请来了。我们到易里让家吃了早饭,说笑着随他去山上看树。经过土坡时,有人说:“冬你,你一直在外面读书,你的树多么孤独呀。”有人轻拍我的肩膀,开玩笑道:“没事,石窝妹会来替你看望的。”大家开心地笑起来,我想发火但忍住了。看了易里让的树,又随他去田里捉鱼,在太阳偏西时满载而归。苗王做完仪式,用镰刀为易里让剃头,然后对着无边的大山说:“里让今天成人了……”随后,易里让接过他父亲为他备的枪,往前跨半步、指向天空、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响彻山谷。

直到今天,易里让鸣枪的情形仍清晰地印在我脑海里,这是枪支最后一次出现在岜沙人的成人礼上。过后不久,政府以保护野生动物为由,开始对岜沙苗寨禁枪,只留下几支用于表演。经过媒体的不断报道,外地人对我们感到好奇,都想来一探究竟。于是,现代旅游业渗透进来,鸣枪和剃头都失去原有的味道,变成一种商业表演。就连表演队里的一些姑娘都不是苗寨的,而是从外面请来的,仅仅是因为她们的形象好。在鸣枪的环节里,她们紧紧蒙住耳朵,完全没有苗寨姑娘特有的那种“野”性。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参加完易里让的成人礼,我回镇上继续读我的书。学校新来了一批老师,都是大学刚毕业的。他们描述的大学生活让我非常向往,于是我更加奋发图强。升入初三后,我两周回一次家,甚至有时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待在学校里不是背英语单词就是解数学题。石窝妹偶尔来镇上赶场,会带腊肉或干鱼来学校给我,我骗室友说她是我妹。室友好奇地问:“你妹怎么比你还高?”次数多了以后,我的心似乎软了些。这么一个年轻姑娘,脚不方便却还走三四个小时的山路,送东西来镇上给我,她到底图些什么。

后来,易里让结婚了,新娘是村里最美的姑娘之一。后来,岜沙的年轻人往城市涌去,回村都是奇装异服、爆炸头型。后来,电视机越来越多,年轻人开始唱流行歌曲。后来,摩托车成为岜沙的交通工具,生活的速度逐日加快。后来,我考上高中……去县城报到前,石窝妹约我见面。黄昏时我们爬到山顶,望着慢慢下坠的太阳。她说:“以后你会经常回来吗?”我说:“当然,我的家还在这里。”她摇摇头,说:“等你考上大学,有了工作,就很少回来了。”稍停片刻,她唱起苗歌,歌声清脆,似夕阳染遍天边。我突然感到鼻子发酸,随即眼睛湿润了。

坐在去县城的客车上,石窝妹的歌声一路追逐着我。窗外小路长青苔,妹在家中等哥来,一天到晚不见哥,月亮爬上山坡来……但是新的学习生活还是让我忘记了她。高一读了半个学期,我竟然收到一封信,是石窝妹从浙江寄来的。她说在工厂打工很辛苦,叫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她说她总梦到岜沙的树,在梦中我的那棵树是苗寨里最高的,她相信我一定能成为苗寨里的首个大学生。同桌是县城的,把我的信抢去看,好奇地问我:“听说苗族喜欢定娃娃亲,你不会也定的吧。”我摇头不语。后来,石窝妹又寄来两封信,再后来,就没有音讯了。

高中的花费很大,父母只会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几乎无法正常供我上学。高二时为了留五块钱的车费,我星期五饿了一天,星期六早上开始头晕,我喝几口自来水,坚持走到车站,回到家母亲正在煮饭,我吃一碗半熟的米饭才恢复。高三时为了给我凑学费,父亲砍下树枝烧制成炭,一筐筐地挑去县城卖。苗王指着我父亲的鼻子说:“你一次砍那么多树枝,破坏了岜沙的规矩。”我父亲说:“这些树枝都是从我家人的树上砍下的。”苗王义愤填膺地说:“你去看看你儿子的树,树枝都快被你砍光了,那还是一棵树吗?你这样下去要遭到报应的。”

果然不久后报应就来了,一场暴风雨使我的树被折断。母亲到教室门口时我们正在上数学课,她看到坐在第一桌的我,立即用苗语喊道:“冬你,快跟我回家,你的树断了。”有同学发出轻微地笑,母亲突然“哇”地哭出声,全班瞬间沉默下来。在我们岜沙人的思想里,树被刮断暗示着其主人将遭不顺,而此时的我早已不相信这些。母亲的行为让我感到很丢脸,回去的路上我不高兴地说:“不就是一棵树吗,你这么大惊小怪。”母亲说:“树死了,谁保你平安,以后你用什么做棺木?”我说:“我以后死也要死在外面,不会回那种地方死。”

我回到家看,只是顶部被刮断,对树来说没大碍。但父母认为这是不祥的预兆,低声下气请苗王来做仪式。苗王认为是我父亲作的孽,让他对着我的树忏悔。我认为苗王是在羞辱我父亲。我上前拉父亲,说:“好了好了,别扯这些没用的,他就是一个老古董。”苗王说:“小伙不要太狂妄,这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规矩。”我向他吼道:“就因为你们舍不得抛弃这些规矩,岜沙才这么落后。外面的人来旅游看表演,是满足他们的猎奇心理,你们还以为自己很优秀、感到很骄傲。”父亲突然一巴掌打在我脸上。那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今天想起都还感到疼。

我的行为让父母在村里抬不起头。上了年纪的岜沙人都感到非常愤怒,认为我对树没有敬畏之心,说我是苗族的败类,背地里诅咒我考不上大学。他们的咒骂反而让我更加努力,很顺利地考上了贵州凯里学院。自古以来,岜沙的几个苗寨只出过四个大学生,我是我们寨子里的第一个。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我来到我的树下坐了许久,它又开始长出新的枝条,正一天天茂盛起来。我突然想唱一首苗歌,但张嘴却什么也唱不出来。我起身扶着树干,眼光沿着它慢慢往上移,过去的事情纷纷浮现在脑海,我忍不住地大哭起来。

傍晚,我家来了很多客人,苗王也来了。母亲忙碌着做出六桌饭菜,父亲取出米酒热情招待。大家都说我父母再苦四年就享福了,我父亲又谈到我出生时公鸡鸣得正欢,那表情无比地自豪。吃过饭,人们纷纷掏出钱,三十五十地给我,说以后有工作了不要忘记岜沙。苗王已经喝醉,紧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就放心去读大学吧,你的树我们会帮你看好的。你能够走到今天,是因为你的这棵树好,你有知识有文化,都是它给予你的。以后不管你走到哪里、不管你走得多远,都要把树放在心里面……”

进入大学后,我开始思考树与人的关系,但因为我学识浅薄,始终悟不透其中的奥秘。此时的我正在学习写诗,便把家乡的树写进诗里。写过几次我开始犹豫,一些分行的句子能把树写好吗?这大概是不能的。无论文字、图片还是视频,都只能记录树的某个瞬间,而家乡的树却犹如人有着思绪,随时在活跃着、变动着,每一个瞬间都是不同的。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树在家乡已经是一首完美的诗,没有必要再用文字呈现出来。可我还是偶尔提起笔,在纸上写下“树”字,然后陷入遐想。

因为诗歌,我和一个女生熟识起来。她听了我的故事,决定跟我回去看看。她先是被原生态的风景吸引,随后又感慨岜沙苗寨偏僻。她说:“你能上大学,真不容易呀。”我说:“说多了都是泪。”她说:“你们为什么不搬出去?”我想了片刻,说:“因为舍不得这些树。”我们穿过几片树林,看着一棵棵挺拔的树,她突然说:“我读懂你们岜沙苗族了,每个岜沙人都是一棵树,永远不会死去。”最后我带她去看我的树,她感慨一般地说:“这多么好呀,如果每个人都有一棵树,这个世界就没有孤独了。”我微笑着点头。我以为我们会有故事,但是很遗憾。

父母一年比一年老,他们拼命种粮食、养猪,勉强能为我提供学费和生活费。我大三那年的夏天,不知因为什么传染病,家里的两头肥猪先后死去,母亲哭了好长一段时间。三个姐姐对父母说:“你们就别再操劳了,冬你毕业前的所有费用,由我们来出。”姐姐们给的每一笔钱,我都记在笔记本上。参加工作后我提出偿还,她们都说:“先留着用吧,赶紧找个女朋友,村里跟你同龄的人都全部结婚了。”我这才突然意识到,曾经的玩伴都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我曾以为我的人生路比他们走得远,现在抬头才发现他们早已走在我前面。

岜沙苗寨的旅游业越来越旺,但多数年轻人还是选择外出打工,只有少数留在家乡发展。易里让的孩子已上小学,他在岜沙开一家农家乐,几乎每天都有客人。石窝妹嫁在隔壁苗寨,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在路边开一家小店,专卖竹制品。两个孩子穿着苗族服装,遇到游客想合影时,他们乖巧地配合。远远地看到石窝妹,我的心就怦怦直跳,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默想片刻,过去拿起一个竹帽看。她竟然没有认出我,用方言口音很浓的普通话说:“这种帽子十块钱一个。”我没有说话,付过钱后,戴着帽子走了。耳边又响起她曾经的歌声。

我在镇上中学教了三年书,遇上县城中学遴选教师,报名参加并且顺利考上。身高矮的缘故,找女朋友有困难,但最终还是找到了。女朋友是侗族,可不影响我们的感情,双方家人也都表示同意。她比我小三岁,是县城小学的老师,和我一样于贫困家庭中长大,生活都比较节俭。我们的存款已足够首付,便用她的公积金贷款在县城买房,提取我的公积金简单装修。又存一年的钱,买了辆几万块钱的车。女朋友说:“我们结婚吧。”我说:“我才开始存彩礼钱。”她笑着说:“先结婚,彩礼钱存够了再给。”就在我们谈婚论嫁时,我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父亲生了一场小病,在县医院住一个星期。出院后他就经常去看他的树,几乎一周看一次。这天父亲刚走到树下,就被吓一跳。他以为自己走错了,反复看四周的标志物,确定这棵树是他的。可树上却刻着三个歪扭的字,伤口流出的液体还没干透,估计是昨天才刻上去的。父亲看了许久,用手顺着笔画写几遍,最终确定这仨字就是“贾阿带”。他顿时全身血液汹涌,心想难道是贾阿带认错了,随即又马上否定,谁会认错自己的树呀,再说他还没到糊涂的年纪。父亲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转身直接往贾阿带家走去,得去找他问个一二三。

贾阿带似乎早已做好准备,我父亲话还没说完,他就答道:“那棵树是我的,最近我发现你经常去那附近看,我担心你认错,所以才特意刻上我的名字。”我父亲说:“阿带,我们这坎上坎下住着,你什么时候糊涂了?”贾阿带说:“我大脑非常清醒,我倒是觉得你住院后就糊涂了。”我父亲说:“那棵树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儿子的树还是从它上面砍下树枝种的。”贾阿带说:“用我的树枝种成树给你儿子,他考上大学有了工作,你不但不感谢我,还来这跟我争。”他们像小孩一样吵着,一直没吵出个结果,最终都说叫各自的儿子回来处理。

电话刚接通,父亲就喊道:“冬你,我被人欺负了。”我愣了片刻,问道:“怎么回事?”我心想,难道是苗王指责他什么。父亲真的老了,我发现从去年起,他就几乎受不了一句重话。父亲说:“你赶紧回家来吧,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我赶到家时,贾阿带的儿子也恰好回来。把寨子里上了年纪的人全部请来,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显得闹哄哄的。我们根据自己的记忆、老人们的讲述,在树林里反复核实,还是没弄清楚这棵树是谁的。只能坐下来商量处理办法,第一不能让两个老人的关系变僵,第二要让他们愉快地接受。

最终我们两个年轻人达成口头协议,两家的老人,谁先去世谁就用那棵树。两个老人立马反对,都说这样行不通。贾阿带说:“如果他先死,那以后我怎么办?”他儿子说:“以后你就用我的,我重新栽一棵。”我父亲说:“依我看,先死的是你。”我说:“那你就用我的,反正我的树我也用不上,我有工作,以后死了得火化。”两个老人仍争执不休,都咒对方先死。我们笑着说:“既然你们都不想先死,那就别争了,努力活下去,看谁活得更长。”在我们的软硬兼施下,最终他们都同意了该解决办法。

谁也没想到,半个月后贾阿带突然死了,骑车出意外滚下山死的。他儿子来到我家,对我们说:“对不住,我要砍那棵树为我爸做棺木了。”我说:“节哀,你去砍吧。”我父亲郁郁寡欢,我对他说:“你要长命百岁,等我结婚生孩子,你看着孙子长大。”父亲说:“可我的树被别人争走了。”我说:“你以后就用我的吧,我的树独占一个土坡,没有人敢去争。”我特意跟学校请假,参加贾阿带的葬礼。依旧按传统葬礼进行,只是陪葬品中少了枪。年老的苗王念完咒语,亲友们着手填土,填平齐地面后在其上种一棵树,从此这棵树代替贾阿带永远活着。

父亲越来越神经质,在我的树下搭了个帐篷,晚上睡在里面守着树。我和母亲怎么劝他都不听,叫三个姐姐回来劝也没用。过后我经常想,有可能父亲真的认错树了。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带着疑问去向他求证,他生气地说:“你竟然向着外人,你还是我儿子吗?”我说:“已经没必要纠结那棵树是谁的,我只是好奇,你们两个人就有两棵树,可有一棵树到底去哪了?”父亲嚷道:“消失了。”我摸不着头脑,问道:“消失了?”父亲说:“是的。以你们这代人的思想观念,还会有更多的树消失。这样下去,再过几代人,岜沙的树就全部消失了。”

父亲的话让我大为震惊,愣在那一时说不出话来,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许多年以后,身心疲惫的我回到家乡,欲在树林中滋养心灵,可山上几乎都是光秃秃的,看不到一棵像样的树。啊,那将会是怎样的情形?这似乎那么遥远,又似乎如此接近,让人不敢去多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只能在心里种下一棵树,用岜沙的往事来浇灌,等它慢慢变成一片森林。我在黄昏时爬到山顶,久久望着无边的树林,一棵棵树依旧挺拔着、屹立着。蓦地,不知从哪传来声声苗歌,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晚风。

树叶开始窸窣响动,像是在诉说树与人的故事。

田兴家 贵州人,1991年生。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山花》《湘江文艺》《作品》《野草》《广州文艺》《湖南文学》等刊物,有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

田兴家,贵州人,1991年生。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山花》《湘江文艺》《作品》《野草》《广州文艺》《湖南文学》等刊物,有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