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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3年第10期|梁豪:我们唱歌去吧
来源:《北京文学》2023年第10期 | 梁豪  2023年10月26日08:36

梁豪,1992年生,北师大文学硕士。著有小说集《鸭子飞了》《人间》。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上海文学》等杂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书刊选载。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中篇小说奖等。

导读

远在贵阳的表弟是个谜团,他所谓的财富和事业,他的妻子小钟,他的幸福生活,在邱洁和杨小宇这对母子眼中都高度存疑。远处的亲情,逐渐成了调剂邱洁一家生活的谈资……

我们唱歌去吧

梁 豪

“那里陈列着很多石窟,佛的脑袋一个集装箱都塞不下。”邱洁对从广东开车回来的儿子说,“细嚼慢咽。你说说,年都不让回家过,要到现在。”当她不知道聊些什么的时候,她就说这些。

“你搞错了,那是大同。贵州是瀑布,是苗家,还有看不完的山。”这是杨斌出门前的最后两句。

“对,山的确很多,景点隔得很远,只得老老实实泡在大巴上。大巴的电视就没歇过,一直播放那些小剧场的小品,我耳朵都给听红了。”她看着儿子埋头舀碗里的肉丸,一种老家特产的手工捶打猪肉丸,“经常一天只能跑一个地方,还得排很长的队。是吧,杨斌?”

她已收不到丈夫的反馈。

杨斌喜欢旅游,一年总会挑出一些日子四处走走,多是跟以前的老同学。邱洁感觉他越老玩心越重。“没读几天书,同学倒挺多。”她偶尔话里也带点刺。邱洁对出行无感,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她很知足地做着这些。她其实挺宅的,唯一够得上爱好的麻将,也不常打。当然,但凡杨斌舍得张罗双人游,邱洁不会扫兴。

“有意思的是,我们在贵州见到了你的表舅。”这才是重点,而不是那些崇山峻岭、飞珠溅玉,或者跟大佛一样无聊的物事。

儿子把头抬起,扭过来。

“怎么算表舅?哪来的这门亲?”

“你外婆的妹妹的儿子。他人现在在贵阳。”邱洁给儿子递去一张纸巾,“你慢一点,我们早吃饱了的。”

“外婆居然有妹妹。”儿子的目光第一次对准她的眼睛。

“你该叫姨婆,她在柳州。是她把你表舅电话给的我。在难熬的大巴上,我隐约记起你外婆曾提过一嘴,有个表弟在贵州。于是我打去问你姨婆。好久没跟她联络了,得有五年没见着面。”邱洁把儿子剩下的几条小白菜攒一起,夹紧,滗掉些汤水,径直送进嘴里,“她说他在那边发达了,让他管我们请客吃饭、K歌。电话里,你姨婆中气十足,她一直这样。我表弟在贵阳开了一家歌厅。然后,你爸记下了那一串号码。但没想过真能碰面。”

“你早前认得他吗?”

“成年后,这是第一次见。人定型了才作数。”

“他变化大吗?肯定的。”

儿子擦擦嘴角,没有离开餐桌。邱洁知道他肯定会喜欢这个故事的。

这趟贵州行是跟团,五天四夜,行程包括黄果树瀑布、荔波小七孔、千户苗寨和青岩古镇。导游是个布依族小伙,该去的地方都有去到。号称纯玩,不免捎带了一些购物的内容。杨斌和邱洁无所谓,下车走动走动对身子不坏,何况还有一台轻佻的电视。至于威宁火腿和治肩周炎的苗药贴,也不能算盲目消费。

旅游团返回贵阳便就地解散。邱洁想家了。但在此之前,杨斌跟表弟取得了联系。

“我们在花果园。”

“很近,我开车过去也就十几分钟。”

然后,半个钟点这样,一辆路虎把他们接上了。车子外观大气光洁,像刚洗过。落座后,邱洁发现前排椅背和地毯上有不少泥痂。这里应该经常下雨。车内浓重的古龙香水盖住了某些气味。邱洁想起姨说的一些话。

表弟要帮订房,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最后由他开了两晚。也就随处可见的便捷酒店标间,这个定位杨斌和邱洁那时觉得还算妥帖。放好行李,天色已晚,路虎车再把他们带去餐馆。

两天的行程他们不愿麻烦东道主,表弟转而声明晚餐由他负责。他的爽快在夫妻俩的谦让中越发顺理成章。杨斌自己做些攻略,带着邱洁到贵阳附近的小景点逛逛。相比博物馆和纪念馆,邱洁更喜欢那些半新不旧的古镇,起码空气清新,温度也很舒适。穿斗式歇山顶,她硬是记下了这个建筑名词以及它在现实中长什么样。饭点的时候,表弟就来把他们接走。

一样的路虎,一样的泥痂,一样过头的古龙香水味。

头天吃的是酸汤鱼火锅,最后关头添了一碟牛肉片。第二天是当地特色炒菜,邱洁不大记得具体吃了什么,只知道一路酸酸辣辣,特色嘛。怎么说,管饱,就是相对简单。她又想到了姨电话里说的。

餐桌上,表弟不断吸着鲜红的嘴唇。他好像不怎么能吃辣。

邱洁到这儿才仔细留意起表弟的相貌。她觉得他更像他爹,一个她快忘得一干二净的男人。表弟的黑色手包搁在那个空座的桌面,俨然另一位主人。

“我老婆很漂亮的。”他像是特意吐露一个秘密,用那张红艳艳的嘴。

弟妹不在场。只有表弟右手无名指上的一枚宽面金戒,那里刻着一个阳文的“發”字。

杨斌有点心不在焉,邱洁知道他不方便开口要酒。

“她在我们歌厅做会计,管账。”表弟还说,她是本地人,老家在镇上,“非农业人口。”

饭后,他提议上家里坐坐。

车窗外的灯火渐趋凋零和晦暗,路况越来越好,空气很明显更冷了。四十多分钟后,车开到了小区。邱洁当然不觉得这里仍属闹市。

小区外两家水果店还亮着接近橙红的黄灯。杨斌执意下车,买了一袋荔枝和一箱苹果。

家里有人,三个小学生模样的小孩。他们挤着脑袋,在房间的电脑上玩一种带枪声的游戏。

“我的是一男一女,小一点的那个女孩是小姨子家的。两家住得很近,开车十几分钟吧。平常谁有事,就把孩子放过去。”表弟笑得很客气,他的乡音还很标准,“快叫阿姨、姨丈!可是你们亲亲的阿姨和姨丈。”他的普通话挺凶,可能是语气。孩子遵照执行,继续被屏幕吸引。枪声阵阵。

“一百三十平,三室两厅两卫。”他看起来很满意。随后,表弟再度将他们引向客厅。在茶几上清出一点地盘,他给他们洗杯泡茶,说是产地直销的普洱。电视本就开着,放着以动物为主角的动画片,现在被他换到新闻频道。

叙利亚的天空又掉下了一颗炸弹。

他们开始聊起过去,聊起故乡,聊那些他们都熟悉而且还有些激动的话题。

姨和那个姨夫共有五个小孩。姨十九岁出嫁就哗啦啦地生,按母亲的话说,裤头没紧过,直到两人分道扬镳。表弟是独子。这些杨斌知道,邱洁喜欢事先替别人也做足功课。

父母不在的那几年,表弟五姐弟寄住在自己大伯家。

“用脸盆装菜,没有荤的。两大盆,手慢一点就亮晃晃的了。没办法,孩子太多。”表弟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下。他的某些感官回到了过去。

“我们还在你家寄住过半个多月。那时候你们兄弟姐妹和姨丈、姨妈住在姨丈单位宿舍的平房里。你们一家都迁出村来了。”那种松动依然在持续,脖子两侧的红斑逐渐长到耳根,“你可能记不起来了。”表弟无声地笑笑。

“是没多大印象。”邱洁说得很含混。她其实记得。

“那时候家里也难。进城以后,你知道的,什么东西都靠买。”邱洁把母亲的感叹照搬过来。

表弟除了附和,没有其他去路。他开始掏出烟。

插图作者:杜凡

烟和话一起来。他讲他挨到初中毕业,去了广东打工。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女孩,然后她成了现在的妻子。

“我妈一直等到他也被放出来,之后他们在国道边开了家饭店。不久我就回去帮衬,小钟也跟着。广东没我们想的那么好,或者说,根本轮不着你。”

表弟给他们斟茶。他自己的嘴巴干着。他呼呼地抽那包硬高遵。杨斌也陪上一根。

“没多久,他就跟那个女人好上了。阿彩。姐夫可能没什么印象。”

“他什么都懂。你姐夫在镇政府待过两年,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邱洁替表弟斟上他的那一杯,再把开水倾进茶壶,重新烧上一壶新的,“阿彩的头发那会儿就烫得高高的。”

“像一坨屎。”表弟把烟吹向自己的刘海。

“我经常光顾你爸的饭店,阿彩负责收银。那时候镇上就那么几家,你们家的猪粉肠搞得很有嚼头。我的牙齿现在还有记忆,一说起,唾液就追出来了。”杨斌摇摇头,他表达肯定或否定都爱摇头。

“那女人一天好脸色都没给过我们姐弟。毒女人就长那样,高高的鸡冠。”他将手臂直直地举过头顶,“我妈也是,说走就走。”他的眼睛去找自己的这位表姐,神色有点无辜。三十年的空当足够让他们变得非常陌生。他把一些话吞掉。他从塑料袋里抽出部分荔枝,放到桌面的玻璃盘上,顺便喊了一声儿子的名字。没人响应。

“他们吃饭了吗?”邱洁问。

“不用管,饿了会自己找吃的。”

一旁的杨斌注意到了搁在墙角的一个灯球。

“从歌厅薅下来的。估计还能用,就是电路有些接触不良。这么放着也不是那么回事。”表弟想再递一根烟,杨斌谢绝了。

“他平时不抽的。”邱洁补充。

“小钟快生的时候,我们身无分文。”表弟情愿这么往下聊,“求他借两百块都不肯,多好的亲爹。”

后来他跑到县城,做过一段时间的三轮客运。同样没什么动静,干脆和老婆一起回贵州。

表弟自己又调了几个台,彻底放弃了,任广告一个接一个。

“电视上净放些没用的东西。”

“所以人们才需要灯球转起来。”杨斌说完,三人相视而笑。他给自己剥了一颗又红又大的荔枝。凭借强大的运输网,现在哪里都能吃上正当季的热带水果,贵不了多少。

“你妈年轻时很漂亮,非常高大的一个女人。她在村子里很惹眼。”邱洁现在意识到表弟的五官其实跟姨挺像,尤其是两道浓稠的眉毛,还有嘴唇的厚度和峰向。

“你爸早期跑货运,当年很神气,他在镇上富过一段时间。姨就是那时候嫁过去的。你爸一直穷追猛打。家里谁也不同意,她太小了,但最后姨还是决定跟他。”

“命不好,不能怨谁。看看姨妈家,人就是这样。”表弟到底叹气了,烟雾为叹气画出一个破碎而笨拙的雏形。他也瞅了一眼那个角落里的灯球。它盖着一层绒状的薄灰,待在不该在的地方,看不出一丝改变的可能。

“我们唱歌去吧,去你的歌厅?”杨斌眼前陡然一亮,“这趟我来。”

邱洁觉得他心里想的是酒,这里出了名的好酒。

“不好,那个地方不适合你们的。”表弟的回应像条件反射。

“怎么说?”女人才会这么问,邱洁也意识到了。

“不行不行。”表弟笑得很腼腆,“真的。”他看着真不像一个老板。他就是一个不算很远的亲人,一个弟弟,他的腮帮子、后颈肉和肚腩都还没铆足劲儿发起来。

直至离开,包括次日把他们送到龙洞堡机场,弟妹也没有现身。邱洁和杨斌只知道那是一个据说挺漂亮的贵阳女人,他叫她小钟,小钟主要负责账务。她应当一直得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跟钱和人有关,表弟之前说过的。越到晚上,他们的生意就越红火,至于白天,则要拿来休养生息。这就是人的生物性,你总得服从和妥协一些东西。

“贵阳一年到头都这样,不用空调,夏天我也盖紧被子,半夜冷得你做不全一场梦。”这是表弟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在那些告别的话之后。

儿子的手机嗡嗡响。是中学同学。他和他爹一样,都有一帮能让人不着家的老同学。

“还有半小时。”儿子蹦出一个响嗝,他把手机摘到眼前,“我根本就不饿。”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跳得飞快。

“又去哪里?你才刚到家。”

邱洁把他擦嘴的纸巾打个对折,靠寸劲在餐桌上画椭圆。

儿子放下手机,目光呆滞地撂向某个角度。

“你平常会去唱歌吗?”儿子的视线现在扫过邱洁的脸。

“我不好这口。我都记不得上次唱卡拉OK是猴年马月了。”

“量贩KTV,嗯。”儿子抱起手臂,他穿这件绿紫相间的衬衫一点都不像工作了的人,“现在你们这样的人才是主力军。”

“什么我们这样的人,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你妈不是什么样的人。”

儿子做出牙齿抽疼的表情。邱洁一直觉得他没个走入社会的样子。这是邱洁第二样担心的事。

“姨婆,好别致的称谓。我现在对她还挺好奇的。”他展现的微笑充满了目的。

纸又被打了一个对折,邱洁继续画不规则的椭圆。

“我先声明,这些都有时代因素。人会被带偏。”

“这些我比你清楚得多,快讲吧。”

“你不能总这样,杨小宇,你得谦虚一些。外面没人会这么惯着你。”

儿子起身,把自己的水杯从茶几上搬过来,在这之前他给水杯倒满了水壶里晾好的开水。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那辆大卡,还有印象吧?以前男人运的是木材、碎石和钢筋水泥,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吧,我猜。重点是,后来,他俩成婚以后,他开始搬运起了人。他脑筋转到这上头了。有妇女也有小孩。为了暴利,有些人就是什么都敢来。”

“你是说……”

“是的。”她截住他的话,眼神闪烁。

餐巾纸现在被她揉成一团,像一颗蚕茧。

“因为这档事,男人进去了,你姨婆也进去了。男人被判了十五年,你姨婆是三年。法网恢恢,说的就是这个。但你姨婆只是帮手,给男人怂恿的。”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一个刚成年的女孩知道些什么呢?”

“姨婆。一个女孩。我的姨婆。”

在不算短的时间里,杨小宇在计算自己和这件事到底有多少关联。

手机屏幕又亮起来。墙纸内躺着一只猫,灰白长毛的拿破仑矮脚。一连好几条微信消息挂在那里。猫叫云吞,杨小宇在电话里跟邱洁提到过。一只猫居然要花七千块,她当时在电话这边直摇头。杨小宇现在在广东跟云吞过。他自行摁灭了手机。

“以前的人大都懵懂。聪明的人,就被聪明害死。”她多希望他能听进自己的很多话,像肉丸一样,消化,融进血液里头。

“灯球。”他突然说。

“是的,那种转动带闪的灯球。一个没用的东西,也不属于家里。”

“他不应该什么东西都往家里带。”邱洁补了一句。

杨小宇仰头望向脑袋上方。三盏放出银光的吊灯,灯绳把它们垂成一个斜角。陶瓷灯罩上是工笔的莲花图,都有粉色的花苞和碧绿的莲叶。这是父母的家,杨小宇很确定。未来是未来的事。为了这个家,杨斌和邱洁花了不少功夫,谁都看得出来。

“吊灯你也擦吗?”杨小宇还盯着灯罩。

“当然,一周至少擦一遍。就站在这上头。”邱洁敲了敲桌案。

她现在把纸团搭到骨碟上。骨碟里堆着一摞鱼刺,还有几块被吸皱的姜片。今晚杨斌做了一整条清蒸鲩鱼。

“你要吗?”杨小宇拿指头拍打水杯的杯壁。

“吃完饭记得去漱口。牙缝里塞满了残渣,乍看瞧不出来罢了。别等以后疼了才知错。”邱洁舔舔自己的嘴唇,特别是两侧的嘴角。

“然后呢?”儿子到底用人脸识别打开了手机,“姨婆先被释放了不是吗?十五减三,整整一轮。”他微笑着回复了一些话给手机那头的人。他很少这样不自知地笑给邱洁或杨斌看。

“她一直等。要说多聪明,她糊涂就糊涂在这里。然后等来了男人的负心。”邱洁若有所思,“她真的命不好。”

“好在还有孩子。”

“她不喜欢孩子。她也跟个小孩差不多。那个男人没让她吃过多少苦头,除了被送进去,外遇都不算什么。她待在农村但没干过农活,只管生孩子,然后享福,这是听你外婆说的。所以我表弟不喜欢她,但在我面前,可能碍着情分,他只说了父亲那边的狠话。”

“好吧。”杨小宇苦笑。

儿子的眼睛跟邱洁很像,眉毛粗厚,漂亮的双眼皮,可惜初中开始就戴着眼镜。那时候他的电脑里也常常枪林弹雨,把邱洁愁到一宿宿睡不着。

邱洁瞥了一眼挂钟,她走去把电视调到她想要的频道。之前它属于杨斌和《新闻联播》。

“她后来再嫁,跟了一个平南人。他们生了一个男孩。难就难在没过几年,男人得了肺结核,没多久就走了。地和人都夹生,你姨婆就自己跑去了柳州,她一个人养这个小儿子。好像是八九年的,也才比你大三岁。”

“他在干吗?我应该叫小表舅。”杨小宇整个上身都转向邱洁。

“不知道。他也不晓得你在干吗。比起来,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姨婆多大年纪?”

“她比外婆小了足十三岁。你外婆是一九四五年生人。”

“女人的肚子真神奇。她也就比你大了……我算算,不出十岁。”

他的手机又嘭嘭嘭地响起亮起。猫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以前人就是这样。我们要考虑时代因素。”

“我们现在也得考虑。”

“别跟我玩这套,你知道我在讲什么。”

“请继续。”儿子忍住不笑,似乎没注意到手机的新消息。

“最开始她在柳州做保姆,护理一个退休教授。”邱洁的脸朝向电视,眼睛眨得起劲,“也许人家觉着她人好吧,出钱帮买了养老保险。她现在每月能领到两三千的保险金。听说眼下她在超市做保洁。那个教授死了。”

“教授这个职业很重要吗,在这个故事里?”

“这不是故事,这是活生生的生活。”邱洁的语速稍微增快了一点,她不再假意流连电视里的剧前广告,“教授当时七十多,老婆去世,儿女不在身边。你外婆讲,他们两人日久生情。”

“果然是教授。”儿子比出一个大拇指。

“他俩后来险些结婚。是对方儿女不答应,他们觉得你姨婆另有所图,硬把她给辞了。”

“换我我也不同意,都不需要是教授的儿子。”

“也许觉得过意不去吧,总之,教授偷偷帮她交了那笔钱。人总是念情的,像我姨前一个男人那样的货色不多。”

“姨婆这辈子,怎么说,挺精彩。”

杨小宇现在注视着骨碟,被鱼刺托举的纸团正缓缓地舒张。好像里头真的住着一只蚕。

“有些精彩,我们没必要去讨。”邱洁其实并不想唱反调。

“但如果事已至此,我宁可精彩一点。”杨小宇把嘴咧得很开,牙龈像发炎一样红,“好啦,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没人比我更清楚。”

“在贵阳,你们没合个影吗,和我的表舅?”杨小宇问。他又在手机里敲字。

倒是有张合照,仅有的一张。其余几张邱洁不满意,她不满意自己,当下便删除了。她慢慢地在手机里给他翻出来,她一点都不急。

背景是花果园湿地公园里一栋号称贵阳白宫的大楼。夜幕中,奶黄色的灯光勾出这个左右大致对称的建筑的轮廓,他和她脸上的相似与差别同样在这里一览无余。杨斌认为大楼更像布达拉宫,说白宫完全抬举了对方。去年他跟两位高中同学自驾川藏线,终点正是拉萨。这栋大楼是当地一个房地产商精心打造的私人寓所,但很多人把它作为网红景点来打卡。说起贵阳或贵州,没人想到会有这一出。

杨小宇在抻大一些照片的细节。他认真起来的样子还挺让邱洁安心。

“我想起来了。”邱洁稍显激动。

“怎么了?”

“我为什么跟你提起这件事。”

从贵州回来,杨斌照例上班,时间依然相对松散。还有三年。还是一周至少三天在外应酬。在家的话,他通常坐到沙发固定的位置给自己泡茶,他买了很多茶饼。放着电视新闻,不时查看手机里的股票,等着邱洁坐到他身边,或者喊他上桌吃饭。他应酬的次数已比几年前降很多,高血压让他冷静了不少。但还有牌桌和茶室。他有不少关系很铁的老同学,男男女女,他们爱玩一种叫拖拉机的扑克游戏,商量什么时候又去哪里玩,自驾还是跟团,全都带上相机和镜头。那些同学偶尔也会来杨斌家里做客,杨斌掌勺,邱洁帮厨,饭桌上谈话的角色也与此类似。邱洁觉得这样挺好,她已经过了吵吵闹闹的阶段,她自己,她和杨斌,莫不如此。

她也不怎么打麻将了。主要是麻友散了。其中有一对是姑嫂,哪怕坐成上下家,她们依旧理直气壮,好像大伙不过是在过家家。所以输的时候,邱洁总有理由怀疑有人在搞串通。杨斌为此生过她的气,最多一次,她一晚上输掉一个月的工资。邱洁回过嘴,心里是泄气的。

稀里糊涂停掉的还有老乡会组织的排球赛。也许是某一两次的争执,因为一个发球或者站位问题。人有时候就是容易小题大做,不管几岁,然后彼此渐行渐远,或是为了避免真的渐行渐远,他们不打算再在灯光球场上见到对方。趁着场地经费结算,每周两场旨在锻炼的球赛终于走到了头。杨斌一家和另两户家庭组成的联队,曾获得某年赛事的冠军,小几百块的奖金拿去请客,远不及自己往出掏的,但没人因此就不在场上奋力拼杀。杨小宇当时也参赛了,他那时还在念书。

现在,邱洁专心卖她的牛奶,通过手机布置一些新采购点,寻觅可能的经销人选,偶尔也会到茶楼跟人碰头。这算是以前单位介绍来的私活,每月因此多出几千块,勉强抵得上杨小宇的一只云吞。这笔钱放着,存给未来的自己或者杨小宇,反正已经没有输或赢的必要和地盘了。此外就是打扫卫生,她每天都把地板拖得亮亮堂堂,将所有的柜子和桌椅擦得异常光滑,还有收拾各类衣物,冬天的大衣得经常在好天拿出来洗晒。卫生间自然也是打理的重头,她有两个卫生间。在他们家,客人大可光脚走来走去,但没必要,被日头烤过的拖鞋齐齐整整摆在鞋柜上,邱洁总是这样有备无患。杨斌邀约的人马到家里来,没有不夸奖这份干净整洁的。他们的自愧不如,邱洁很受用。

除此便是一日三餐,杨斌并不总是下厨,他都不怎么在家吃饭。邱洁得自己想办法,寻思一个人的分量和膳食均衡。她要处理的事情比想象中要多、要细。很多公众号里推荐这个食物那个食物、这种吃法那种吃法,还有大量的禁忌和危害,它们不少互相矛盾,她全都宁可信其有,一并抄送给杨小宇。

日子就是这样。

直到那一天,一行字出现在杨斌的手机里。

是在贵阳的表弟,他在微信里管姐夫要钱。杨斌跟邱洁提及时,表情很复杂,似笑非笑,有一点亢奋,也有一点无奈,甚至还有一点惊喜。

三千块,他只需要这么一点数目。表弟说是歌厅的糖果瓜子费等着结数,拜托姐夫救急。他还附了一张票据截图,表明所言非虚。

“他不跟我说,而是管你要。”邱洁同样似笑非笑。

当时杨斌账户上只有五百,他全部转了过去。然后,已经晚上将近九点,他跑去银行做了转账,再补上两千五。表弟说到账就还,半年之内。

“肯定要不回了。”邱洁说。

她帮杨斌把茶斟好,递到他胸前。

“帮一把吧。张得了嘴,肯定也不容易。”

“看看大老板。”邱洁说。从贵阳打道回府时,他们手上只有自己在购物点买的那些特产。很多情况其实早有苗头,只要愿意去想。

“一锤子买卖。”杨斌滑掉手机里表弟一连串的感恩和承诺,“这就是亲人。”

如此消磨了一个晚上,他们还过自己的日子。

邱洁母亲生日那天,夫妻俩开车回县城老家。饭后闲聊,才知道邱洁的弟弟也借给了表弟三千。这笔钱是直接从银行走的,他们没有彼此的微信。大家都说要不回了的。

“他拿准了你们这种心理。”弟媳拧过头去,一边嗑瓜子一边念叨。她的碎碎念像是洋洋得意。

一家人随即谈起姨的一些事。邱洁回想她姨,她这唯一的小姨。印象里,姨总是神出鬼没,像一个游侠。她的岁数并不全写在脸上,这是一道减法。难得母亲话也很多,大家围着她的话题发散,那晚他们迟迟没有散场的意思。

没过两个月,疫情猛然而至,它在整个星球快速蔓延。一波又一波的疫情。杨斌看了很多新闻,有些充其量只是坊间小道消息。情势的发展暂时不会对他们现有的生活构成显著影响,就是杨斌不能总往外跑了。不往外跑,他的单反就像报废一样待在角落里。

表弟还会不时给杨斌和邱洁的朋友圈点赞,他一直熟练地掌握着这项功能。但某种意义上,他们都忘掉了远在贵州的表弟,不管是否有这些个赞。

“十分钟内,你们先唱着。”有些话邱洁一辈子不会这么说,“阴着呢!闭嘴吧,把包厢号发我。”杨小宇把手机扣在桌面,他的屁股还稳稳地坐着。

“你就是闲不住。”邱洁本还想提一嘴杨斌的,“有什么歌值得这么唱?”

她现在离开座椅,把厨房的灯亮开。先是打开冰箱门,然后在砧板前忙活着什么,不时有水流声和刀刃撞击在砧板上的声音。这是一个敞开式厨房。

“你忙吗?最近怎么样了,那个牛奶?”杨小宇笑盈盈地投来自己的问句。他可懂得斡旋和卖乖。

“一笔一笔,清清楚楚。”邱洁背对着儿子,“你妈永远是这样。”

“别是传销就行。”杨小宇呼噜噜吸走一口水。

“你太粗鲁了。”邱洁舔了舔嘴角,“退休不等于傻掉。就算是女人,现在的日子也不该得过且过。”

“你说表舅他想表达什么?”杨小宇现在直起身,他伸了一个懒腰,“那种生活我不敢想。”

“但最有意思的事我还没讲到。”

邱洁重新来到餐桌前,手上多出一个装满切成瓣状血橙的不锈钢碟盘。盘子被她推到杨小宇一侧。她的两只手背都爬满了细密的水珠。

“过了两年多,就在前天,你猜怎么着?”邱洁重新坐好,把儿子水杯里的水倒了一点在自己碗里,花生油结成的小泡沫漂在水面。她抿了一小口。

“他居然把钱还给了你爸。一共三千一百八十八元,当是连本带息。”

杨小宇怔住了。他本来可能要走向玄关,然后把挂在门背钩子上的口罩摘下。

“这真是太有趣了。”他笑起来,笑声非常欢快,“这个表舅啊!”

他跌坐下来。

“你爸给他回了一百六十八元的红包,并祝他生意兴隆。”邱洁因为儿子再度高涨的兴致而感到满足,“到底是亲戚。”

“生意兴隆。”杨小宇复述了一遍。

“现在,没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会不会是……”

“亲戚就是量力而行,朋友也是。我们这辈子真正愿意肝脑涂地的人没几个。”邱洁想起了她第一样担心的事,“我和你爸终究会老去的。”

儿子离开了座椅。他指了指电视,连续剧已经热闹了好些时候。

“先吃几口,很甜的橙子。”

“我要撑死了。”

“水果有水果的肚子。”

大门关上时,邱洁突然想到她还从未听过儿子唱歌,她也没有听过杨斌唱歌。一首完整的歌,只冲着她来。但她不喜欢那种地方,她的生活也不需要什么旋律。她这么安慰自己,然后在盘子里挑出颜色最浅的一瓣。酸甜的果汁在口腔里迸射而出,她皱缩着眉头,开始思索上一集讲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