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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其自然和推翻重来
来源:《芙蓉》 | 许玲  2023年10月12日08:38

一篇小说的产生,或是突然起意,或是酝酿良久。《黑箱子》缘于饭桌上听来的故事,我假设它的讲述者并未虚构,提供的是基本真实的故事。那么这篇小说大概有一半来自真实。我为自己收获了一个好题材而喜悦,以为它会比因为一句话、一个线索产生的,依赖想象和自我经验去完成的小说好写得多。就像面前已摆满了建房子的石头,只剩下自己用习惯的技巧去构筑,不需要花费很多力气,就会很顺利达到目的。但是,我很快发现,在小说世界中,这并不比捡到一根网线后,就想着搭建一个网络的实施更容易。那些自认为的真实素材,有时就会成为小说中的绊脚石,它更加考验一个写作者对生活的重构能力。

四年前的某一个饭局上,我从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嘴中听到他祖母的故事。这个两鬓白发的男人,讲起祖母时,充满了从未了解过的痛苦,未与她亲近过的遗憾。他一直在强调,同住一个屋檐下,祖母从未抱过他,给过他一丁点温暖。他认定,祖母早在某一刻丢失了自己的灵魂,只剩下躯壳行尸走肉般地活在世间。他并未获取到关于她的更多信息,他的故事其实是破碎的:一个读过书,行为举止怪异的旧时代女人;一个终身带着乡音,不知从何而至的祖父;祖母去世后遗留的黑箱子里,一封未来得及寄出的书信和两张年轻男女的黑白照片。就是男人嘴中的这些碎片,它们让我震撼。就是这种口头的,未经任何文学加工的讲述,就已经让我置身一个巨大而陌生的岁月空间。祖母的黑箱子里面关着的是被尘封的历史,是一个时代给女人们未获自由的爱与悲剧。很快,我便兴奋地,并且和自己预计的一样,非常顺利地完成了这篇小说。写出来之后,我发现它失败了。小说中的女人,并不是我脑海中出现的那个女人。这不是我会突然感知的女人,不是那个坐在我对面,穿着黑色旗袍,神情落寂,坐姿端正的20世纪的女人,不是那个能发出“天下之大,皆为牢笼矣”哀叹的女人。我如此真实地复制了男人嘴中的祖母,却没有带来如期的感动,甚至远不如当初从男人嘴中听到故事时的感觉。同样的素材,一篇小说给读者带来的感觉,要超越一个精彩故事给听者带来的感觉,这是对写作者的挑战,也是写作的意义。我没有完成好和“祖母”的空间对话。我知道,这是与她的缘分未到。写作过程中,书写能力不能支撑大脑的想法,这提醒我要继续学习和积累,交给时间和沉淀。

这篇小说最初的完稿,和自己想表达的相去甚远。现在的它,是经过几次大篇幅推翻后重建的结果,代表了我现在,也许在几年后,依然可以推翻重来。因为不满意,就可以再造。能在文字中去一次又一次重塑别人的命运,对于写作者,是幸运的,有时也是对生活望而不得的补偿。我的小说常有着我对笔下人物的怜悯,我偏向于给小说赋予一个冷静、有着希望的结局。我偏好苦难之下,以最俗世的方式保持豁达生活的女人,她们有时并不是小说的主角,而是配角。我甚至在自己“制造”的人物身上获得了力量,这是一种额外的收获。她们不是绝对的虚构,而是很多次遇见之后,那些在我生命中留下印痕的人物打碎糅合后的重塑,她是无数人,也是一个人。

小说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的结束,相当于一场与自己的对话正式完成,这是一个自我较量的过程,是一次思想与思考结果的呈现。它就是另外一个“自我”,代表自己出席与读者的交流。它不需要写作者额外去解释自己的企图。如果还要努力向每一个读者辩明自己文字的目的,说明它没有真正带读者进入阅读的世界。我自己的每一篇小说完成之后,心中都会有它或许只会拥有我一个读者的心理准备。有些作品没有观众,但是它也有自己存在过的意义,它为未来的作品打下了基础。我在小说创作中的野心就是,它能有幸被人读到,并且能给人一点触动、反省、思考或者温暖,这就是它从我的脑海中走出来,成了作品的意义。我接受自己的作品经过反复修改斟酌之后,依然不完美的结果。我接受自我否定,也接受自己在小说创作中的迷茫,我相信,文学上的缺点和优点都是相对的,是需要交给不同的读者去评判的。文学有时需要顺其自然,这是所有文学爱好者的必经之路。

在小说的创作中,我应该属于一个半路出道者。刚开始尝试小说创作时,我进行过大量的阅读,那段时间的作品风格会不可避免地受阅读作品的影响。我知道一个写得比较好的作者一定要有自己的风格,就像一个成功的工匠,他的作品会有独属于他的鲜明印记。我的责编杨晓澜老师说,相比于故事,他更看重小说的气息。我想,这是不是就如同一个人的气质,一个人经过自我锻造之后的独特味道。究竟如何在众多重复的文字中去创造自己的个性——我们现在使用的每一个字都不是新创的,究竟如何在几近雷同的技巧中去令人眼前一亮,这是一个难题,我有时会因此失去对自己作品的判断能力。但是,创作一直在慢慢进行,我对小说有了自己的认知,那就是相比于结构、写作技巧等,我一直认为,在一定的写作基础积累完成后,最后能让一篇小说脱颖而出的一定是其呈现的思想。而思想的呈现,需要大量的阅读、丰富的生活体验、善于思索的大脑和一颗敏感的心。

相比于看作家讲写作技巧,我更喜欢看作家的创作谈,叙事方式各异,但是能触动我的,是让人感同身受的真诚。每个人创作的路不一样,每个人对生活的认识和表达不同,这也是文学百花齐放的魅力所在。我相信每个写作者生来就有自己的写作方式和偏向,那是从性格和骨子里带来的,不必刻意去纠正。如果写作过程中慢慢有了改变,也是自己向文学靠近的过程中,不断领悟,自我调整方式的结果。在创作中,我也有一气呵成的时候。除了改掉一些错别字,刚好它就是自己心中设想的样子。因为完成过程过于顺利,我常会怀疑它不是自己作品中的精品,事实往往是,那些与我交流的文友、读者,并没有从我的字里行间读出区别。他们判断不出这篇小说是一次成形,还是经历了推翻重来。他们并没对我费了半个小时想出来的一句话提出过额外的赞美或者批评,也并没有因为我写一篇小说只花了几天时间,而认为我对文字缺乏诚意。有时一篇小说修改了十遍,也可以让他们看不下去。所以,读者看到的只是一个让他们喜欢或者不喜欢的整体,这个塑造的过程只属于自己。选择一种让自己舒服而满意的表达方式,才是重要的。

关于小说的结构,我不会过于纠结,认为保持顺其自然的态度即可。就像搭房子,有了自己想表达的主题,有了设定的故事,按照自己的内心去呈现,它就有了骨架和模样,不必刻意。这是一个作家写作风格的自然表达。有意思的是搭建的过程,小说中的人物好像随时都跑出来跟我对话,他们长什么模样,他们会做什么样的事,会说什么样的话。《黑箱子》里那张年轻的男人照片,是不是和祖母约定投奔上海的那个人?很多真相淹没在历史的浪花之中。到最后,我发现很多事情在小说里面也是可以没有结局的,就如同我们所处的真实世界。我们可以设定无限可能,或者不可能,让故事不仅止于小说,就是写作的乐趣所在吧。

对待自己写作过程中常会出现的障碍,我会继续保持顺其自然的心态。它在提醒我,需要进一步在生活和经典中去提获经验,需要厚积薄发的积累。不怕推翻重来,因为它是对作品完成预期的一种挑战。前者是种心态,后者是对自己的要求,这并不矛盾。一个作品,最先是自己喜欢,绝不敷衍的态度,才有可能赢得读者。在这方面,我会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