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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径、坦途与归路——读《误入孤城》
来源:《十月》 | 戴瑶琴  2023年09月20日09:14

《误入孤城》的起点是寻找消失于历史瀚海中的一支船队。作者在幽微的时空留痕里勾勒出船队的行进路线,即它从W城(温州)驶向祁连山,而领队人叫马本德。

小说是一部传奇,城与人双线叙事描绘地方工业化历程。陈河延续《甲骨时光》《天空之境》《涂鸦》《蜘蛛巢》文史结合的创作策略,但此次史料密度更大,写作难度更高,他需扎进温州地方志,虚实参差地复活人物群像。

开篇是祁连山盗马贼马本德的出场,他急于送返潘纲宗师长的“散装”轿车。作为军阀的专属司机,跋山涉水三千多公里奔赴全然陌生的W城,只为完成师长尸骨还乡的遗愿,并将遗物交于其女潘青禾。马本德未料想这一趟“误入”将完全型塑他接下来的24年,他参与一场年代巨变,见证一处地方崛起,折返于血缘、族缘、地缘三向牵引的爱恨情仇。

小说最大亮点是详述W城的革故鼎新,陈河于华洋共处的空间切入,从新旧两种商业模式的相互生息中,实录20世纪初温州经济发展史。W城既出现云博百货公司,“有英国货,美国货,东洋货,丝袜、口红、玻璃镜很受欢迎”,又保留老字号“五味和”,“经销本地土产和南北货,但他们主要的利润是代理经销洋人香烟”。具体到小本生意,“卖布料的‘金三溢’布店,不只是卖丝绸香云纱,还卖华达呢凉爽呢白府绸等外来货。就算对面那家‘博林’文具,里面除了卖文房四宝,还卖钢笔、西洋的喇叭、网球拍等时髦东西。”

作品落点在民生层面,辐射向衣食住行,与日常呼应、与地气相接。陈河从温州的地域性,聚焦其开放性。文本刻画的W城,“有了电灯,有了汽车公路,W州正快速从一个交通闭塞的农业城镇变为和世界经济连接的工业城邦。”实业家依次登场,各自把持一块领地,协力城市建设。顾修双拿下交通,倾力先建温州-金华公路,再打通浙江与江西。他借力马本德的汽车,别出心裁地在城内开发一条汽车旅游线路,目的是提升民众交通意识。“汽车开行线路是从五马街出发,到西郭大桥头,再经过九山湖到妙果寺、积谷山,经北大街回到五马街。坐一次收钱一银毫。车上本来就几个位置,故不设收钱的人,放了一个盒子让乘客自己投钱。”随即,他借助徽州、山西等钱庄资本,并引官府入股,正式创立飞马汽车合营公司,聘请德国人泰斯和中国人马本德合作修路。柳雨农果断接手宁波人王香谷的电灯项目,集力“开绣花局的迟玉莲,大光明火柴厂的李文澜,海晏号轮船船主陈阿昌,瓯海钱庄的汪惺时,西山酱园林镇祥等人”,合股创办耀华电灯公司。何百涵的擒雕乳品厂,招募两百多工人,引进日本设备与日式管理。陈阿昌则在英国人支持下,竞拍“普济号”后,将其改名为“海晏号”,成立船务公司,管理船票、货运、检修、码头费用等事务。

女性也有精彩的创业史。潘青禾自小受新文化影响,之所以被动接受包办婚姻,只因彼时羽翼未丰,不得不摁下“闯”的念想。与柳雨农完婚后,她的独立意愿不断发酵。在黄溯初的指点下,青禾获取何百涵、田谷鳞、陈阿昌的资金资助,开办温州第一家西医医院,打破教会医院的西医垄断。她更是从方嬷嬷手中接管英方天主教会的育婴堂,在战乱中守护四百多名中国弃婴。程桂花(七钱金)成立了新型娱乐中心,她选择繁华地段五马街口建造一座四层西式楼房,命名为“中央大众戏楼”。值得注意的是戏楼规划,二楼为戏院,由戏班唱戏,三楼是电影院,播放无声电影,屋顶露台为客人提供冰淇淋洋蛋糕。迟玉莲是绣工,经营绣房专为英国王室制作绣品,从事进出口贸易。她催动马本德协助其修路,瞄准矾土矿发光石的开采和外运。

陈河常写多样化的复杂危机,但却不会专注写层层叠叠的厄运。因此小说不落窠臼,基本调性总是积极向上的,我想这才是其作品“英雄情结”的辨识度。《误入孤城》描绘W城在宗族、盗匪、军阀、列强觊觎中的屡次沉浮,天灾人祸从四面八方冲击这座城,但其内壁涌动着强大的抵抗质,即坚韧的自救力与坚定的自信力。

金乡卫外乡势力和矾晶山本土宗族持续冲突,通过这条叙事线,陈河试图连通中国东西文化对话,但小说还略显表面化。祁连山人随戚继光部队抗倭后留居W城,与地方力量轮番械斗,马本德与迟玉莲是两方代表,爱情原本会是弥合宿怨的一种尝试。日本矿石生意的介入,重新搅动国仇家恨。W城陷入外忧内患,日本劫掠矿石资源,军阀混战阻遏城市发展。W城出人意料地从兵灾中杀出重围,“商家们发现生意不只是恢复到原来水平,而是大大超过了。越来越多的商家从全国各地涌进来,港口里泊满了外国轮船,转运货物也越来越多,城市人口在短短几年里翻了一倍。W城突然繁华得像一座海市蜃楼出现在东海一隅,让全中国都看傻了眼。”与此同时,金乡卫制造的海上盗患威胁被解除后,“轻工业、重工业、纺织业、食品业都有大公司在运作。后来,民国政府的军用战略物质也来这里中转储运,包括最珍贵的武器弹药军事装备。”大规模战事终究倾覆欣欣向荣的世界,W城民族工商业被毁,梅岱大桥被炸,实业家何百涵闭关、柳雨农隐居、迟玉莲自杀。许诺绝不离乡的W城居民,不得不逃离家园。

陈河抛开宏观式文化比较的写法,将中外文化交融由外而内地落实于城市变迁与观念更新。潘青禾、何百涵、柳雨农都具备西学背景,而马本德和陈阿昌则一直与欧洲人保持合作。1919年,黄溯初、吴璧华、潘鉴宗、杨玉生在温州积谷山麓创办瓯海医院,作品引用黄溯初上书申请瓯海道尹公署资金的史料,“虽有中式医馆严为之防,慎为之治,然病院设备简陋,医者精力有限,地广人多,恐难遍顾。吾等有鉴于此,共同发起创设瓯海医院,预计此项开办经费约需银洋捌仟肆佰余元。”信中点明引入西医目的为弥补中医局限。马本德和泰斯负责建造汽车客货运站,泰斯将家乡慕尼黑车站的艺术元素移植于该站设计,于是建成后的车站“混合了文艺复兴和维多利亚风格,有一组巨大的门柱走廊,上面雕刻着十二生肖头像,还做了个像意大利佛罗伦萨大教堂的圆形拱顶”。除了管理者,包容的文化观也培育W城市民的投资意识,钱庄主看好汽车运输业,发行市民股票。一座小城的“在地”发展在多元文化的作用下不经意间既跟上了时代,又引领了时代。我认为,这一点面结合的写法是海外华文文学中“中国故事”书写的新特色。W城观察着欧美在基础设施及经济体建设中的实际举措,继而将其消化、取用、转化为符合本地实情的形式,同时巧妙结合民俗与商业,将娱乐性贯穿于市民生活的白天与黑夜,“五马街上,每个商号有自己的摊位舞台。卖火油的,卖洋皂的,卖老刀牌香烟的都在推销”。应该说,作者描绘出W城颇有价值的主动发展形态,打造W城的独特性。

小说展示陈河创作的一些变化。误入孤城的是谁?毫无疑问是马本德。可实际上,故事的核心为潘青禾,她居于人物群的中心,能聚拢家庭、社会、情感、文化所有叙事线。作品中男性依然常规化地介于中西文化拉扯间,他们着实展现前瞻性眼光和战略性布局,但其伦理观始终恪守中国封建传统。柳雨农、何百涵、陈阿昌、潘纲宗等都试图保持妻妾和睦的家族模式。反观女性,与陈河之前作品相比较,描绘更充分,层次也更丰富,潘青禾、迟玉莲、窦维新从族裔、信仰、文化等向度,提示女性的多重成长路径。以潘青禾为例,从少女到少妇,其自我要求及自我发展的一切行动皆由自由意志激发,因此她对马本德的诱惑与抛弃只基于彼时个人需求,而她与何百涵的常年私通也因情感需要,但小说对女性心理描写的精度和深度还显粗略了一些,写出其“求”,未深入开掘其“舍”。作品运用武侠小说桥段,出现两次由女性内驱力主导的秘访场景,潘青禾与迟玉莲皆着全身黑衣掩饰身份,对比青禾与马本德的性爱,玉莲成功“暗杀”夏明跑更富张力。事实上,马本德和夏明跑都在忠诚的信念约束中,径直抵达骑士-女主人的绝对默契。

文本从历史根基中开辟文学探秘隧道。马本德最终率领祁连移民由海归山,生活却未归于平静,反而正在酝酿更为猛烈的风暴,无人能预测船队的命运,“误入”本就奠定由意外来弯折人生走向的基调,可也因“误入”后在场,他才有机会冲破感性帷幕实在地观察一座城市,我们可以相信,马本德的终点会矗立起一个新地标。W城毅然蛰伏于战火,快速的经济发展与活跃的文化运动并行,故而它有能力抓住任何转机。小说创新地还原清末民初的“温州经验”,而20世纪80年代的“温州模式”在《义乌之囚》《涂鸦》《蜘蛛巢》里得以复现。从这个意义上看,《误入孤城》可归入陈河基于生动民间视角构筑的百年温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