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壶人的精神,也变成了包浆的一部分” ——评徐风的长篇小说《包浆》
徐风是一位具有极强“地域辨识度”的优秀作家。他擅长散文创作,小说亦写得摇曳多姿。这部长篇小说《包浆》既与散文气质相通,典雅自然,疏朗清俊,富于宜兴灿烂锦绣、底蕴深厚的文化内涵,又深谙小说之道。故事以“紫砂”器物为媒介,起承转合,娓娓道来,实现了文化与小说文本的有机融合。徐风将紫砂制壶古法与其包蕴的世情、历史感及器物之“道”皆熔铸于温润内敛的文字。
米兰·昆德拉提出:“小说的精神是具有连续性的精神:每一部作品都是对此前作品的回答,每一部作品都包含了所有先前的小说经验。”《包浆》无疑是徐风“紫砂题材”小说的延续,以器启道依然是作家创作时一以贯之的追求。《包浆》以主人公钦子厚与岳父葛家印之间的微妙关系展开故事,钦子厚不太理解岳父穷尽毕生心血珍藏、保护紫砂壶的行为。但在岳父去世后,他毅然决定接起岳父临终前的托付,承担起保护紫砂壶的使命与责任,并在一步步接触紫砂壶的过程中爱上紫砂,最终寻找到真正的自我,成为一名优秀的紫砂品鉴师。通过小说《包浆》,作家将广阔世情与隐秘历史藏于紫砂壶这一方寸之地,以炯目品紫砂,以慧心识人生。
作家徐风笔下的“紫砂题材”小说多发生于江南古蜀镇,在这样一个充斥着生命力的民间场域,不论是爱憎情感还是浮沉生活,都能够得到极致、真实的生发与演绎。在早年的“壶王”三部曲(《壶王》《壶道》《壶殇》)与《东洋记》等作品中,徐风侧重于以文字“制壶”,以此来传达历史的血泪品格、匠人的钻研精神,彰显江南风韵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魅力。新作《包浆》则是以文字“品壶”,以坐落于古蜀镇古南街的“聊茶壶坊”为窗口,以一把把珍贵精巧的紫砂壶为线索,进一步描摹世俗人生,在民间这一场域中铺开中国紫砂百年传承历史的画卷。在小说《包浆》中,我们首先能窥探到的是世俗人生中的人心与真情。葛家印与叶云芝的一生充满遗憾,但二人之间的情感却如紫砂壶般醇厚,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彼此陪伴,那只最后也没能送出去的双碟壶被叶云芝藏在存有二人最后美好记忆的山间小屋。除了爱情,紫砂壶这一意象也寄托了世俗人间深厚的友情、师生情。江灵凤虽婚姻失败,但却亲手为叶云芝做了一把双碟壶,为她和葛家印送上自己最真挚的祝福,甚至直到临终前还惦念着二人的事;古希伯与冒小成之间的师生矛盾与情谊,在一把匏瓜壶之间反复流转,冒小成因年轻气盛而决定单立门户,后只能以仿制师父的壶为生,古希伯却一直惦念着徒弟,希望有朝一日徒弟能够重回师门。可以说,《包浆》中每一把壶背后都有一个令人动容的故事,每一把壶都承载了众多个体的情感与生命体验,这些真挚而深刻的情感与生命跨越时空而来,浸润了整个江南古镇。
“包浆”是整部小说的题眼,也是中心之旨。壶的背后是人,紫砂壶的“包浆”,终归要落到人的“包浆”。对于紫砂壶来说,“包浆”既是其因承托岁月重量而显现出珍贵的光泽,也是在养壶人对壶的欣赏与滋润之下所呈现出的精气神,“养壶人的精神,也变成了包浆的一部分”;对于人而言,“包浆”则是个体生命在面临种种人生际遇后所获得长足的成长。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一把独一无二的紫砂壶?生于天地浩气间,在岁月的磨砺中养出属于自己的“包浆”,在广阔无尽的世界中找到真正的自我,在为人处事、对大世界与小自我的理解诠释等方面都攀上更高的境界。小说《包浆》中,叶云芝与葛家印之间形成鲜明的对照。叶云芝一生受尽磨难,却在磨难中开出顽强的花,即便生活困苦也坚守住自己的原则;而葛家印虽然在紫砂壶上造诣深厚,“养出了许多名壶的包浆”,但对壶的痴迷导致其在感情上辜负了两位女子,“他自己这把壶,始终没有养出让人羡慕的包浆来”。在年轻一辈中,叙述主人公“我”(钦子厚)则是养成“包浆”的典型代表。“我”一开始不理解岳父为何死守紫砂壶,后来逐渐被紫砂壶背后所承载的深厚文化蕴意与人生故事所震撼,终于从失业的迷茫状态中走出,确认自己存于世的本真自我,明确了自己的人生目标——继承紫砂艺术的衣钵,为岳父守好“聊茶壶坊”这狭小也开阔的一隅。故事的最后,“我”和妻子决定将葛家三代人珍藏的老壶都捐给博物馆,因为他们深知每一把壶背后都有一个足以震撼灵魂的故事,为了避免他们以及后代“坐吃壶空”,捐赠便是最好的传承。在接触紫砂壶的过程中,“我”的思想与眼界变得通透开阔,最终养出了属于自己的“包浆”。
值得一提的是,《包浆》小说保持了徐风一以贯之的民间性与日常性,展示出来自民间的生动与真率。小说语言娓娓道来,舒展自然,作家在创作时有意添着了许多江南民间特色,对吃食的详细介绍便是其中之一:鸭绞面、豆腐花、响油鳝丝……徐风对这些江南特色的菜肴如数家珍。饮食文化往往暗含着某种隐秘而深远的民族特质,徐风在搭建民间舞台的过程中加入这些具有江南特色吃食,无疑进一步增强了小说的民间性与日常性,也进一步为小说渲染一种潮湿又温和、松弛又细腻的江南氛围。徐风又非常善于从平庸日常中制造戏剧张力,以江南松弛温和的文化氛围为底色,叠加紧张的故事情节与人物矛盾,一松一紧间尽显作家出色的写作功底。
地域文学,常常有着表达的诸多困境,既要彰显地域的特殊性,又要寻得人情人性的通约性,既要有文化的恒常性,又要有鲜明的时代意识,只有几者打通,才能让那些蕴含在一壶一杯、一曲一歌之中的文化精髓被世人所理解、为当代的读者所共鸣。新时期文学以来,从寻根文学到新世情小说,地域文化往往成为我们的文学背景,但能融汇诸多特性、铸成大观的作家,却并不多见,也由此可见这类书写的难度。徐风无疑是一位成功的当代“紫砂作家”,他由紫砂器物而入,却由世道人心与人的精神而出,一壶一世界,紫砂壶成为作家感悟时代与苍生的“内宇宙”。在小说《包浆》中,徐风带领读者更加深入地走进细微而生动的紫砂天地,作品凝结了作家多年来对器物之道、人生智慧的思考与探索。徐风借小说人物之眼开启对紫砂壶的品鉴,又以自己的慧心展开世俗哲理人生的阐释。可以说,通过这部小说,徐风以“包浆”为具象,将历史与现实的种种反思,独立的文化人格诉求,都表现得淋漓尽致。通过《包浆》,我们也更加有理由相信,徐风会怀揣着对紫砂这项传统文化的热爱之心,继续保持对世俗人生的敏锐洞察,带领“紫砂文学”走向更广阔的文学天地。
(作者系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