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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诗人主体化写作的可能
来源:《当代•诗歌》 | 笨水  2023年08月30日09:36

人类中心论者,认为人是世界的主人,是世界的主体,在自然中处于主体地位。独立的个体,是其行为、思想、意识、语言的主体。诗人是诗歌的主体,同样是写作行为中涉及语言、想象、结构、思维逻辑的主体。

作为社会性的人,主体行为总是表现出主动性与被动性之间的来回波动。不同时代,人的主体性的特质与诉求又各不相同。采集与狩猎社会的人,打回来一头鹿,食鹿肉,制鹿皮衣,解决温饱,分配食物,维持一个部落的长期延续。现代人同样的狩猎行为则被视为偷猎,需要在更为复杂的情绪中,通过特殊渠道处理一头鹿,而吃鹿肉更是非环保的享乐主义的表现。这种差异,表现为文化的差异。采集与狩猎社会人的主体性是原始的,现代人则深受文化累积形成的影响。可以说,现代人的主体性,是被文化、道德规范、法律以及知识体系约束的。现代社会中,受环境影响,各个阶层的人之间,主体意识与认知也存在很大的差异。

在人类中心论者那里,人在世界中的主体地位的永久性确立,显示出非人类莫属的主体地位霸权。神话在日常中退位,神是宇宙的主宰,被“人是万物的尺度”取代,人类对世界的支配能力越来越强,也更趋于唯我、狭隘、自私、傲慢。在神话时代,各种神分工支配人类生活,人祭祀神,依照神的喜好制定规范,谓“依神制仪”,神处于世界的主体地位。从神到人的转移,是人类文明的进步,但其中隐藏一个真相,主体地位是可以发生位移的。从处世之道来观察,比如庄子,我们看庄子愿作曳尾之龟,是格格不入,是出世的。而庄子的世界却是包括人类在内的自然万物,大到宇宙,由此看,我们才是走出世界的人或者世俗的生活在世界边缘,庄子站在世界中央。庄子在世界中,反而更具有主体形象。

那么问题来了,谁才是主体?未来时代,如果人工智能全面超越人类,获得主体地位,或演化出“万物皆是尺度”的世界,诗人如何写作?

就拿种花这种小事来说,用花铲把土装进盆里,再埋进种子,人是主体呢,还是种子是主体,抑或盆与泥土(大地)是主体?25万年前,才出现智人;6500万年前,灵长类动物还未出现,地球上已然生机勃勃。稻谷早已存在,人类有计划的种植不过是对大自然中植物的规范驯化。科学真理、定律早已存在,科学家的任务也仅是发现、揭示。因此,牛顿才会说:“我好像是一个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不时为捡到比通常更光滑的石子或更美丽的贝壳而欢欣鼓舞。”诗歌像雨后的蘑菇长在松树下,被诗人采到了,诗歌与诗人,谁是主体?带有倾向性写作的诗人,根据自己划定的标准,捡到了自己喜欢的蘑菇。如各种流派,各种主义,“崇高”与“崇低”,“口语诗”与“学院派”,“先锋”与“保守”,都不过是对宏观诗学的微观分解。李白“大块假我以文章”,杜甫“随时敏捷”,陆游“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他们都表现出牛顿式的谦卑。而我们为何要强调自己在诗歌写作中的主体性呢?

世界的主体存在转移,事件的主体模糊不清,人与人之间的主体观念千差万别,诗人坚持的写作主体形象难免固化、唯我、狭隘,如何适应这个变化的世界。尽管在某个维度上,固化、唯我、狭隘可能是写作中的美德,它能促进风格形成。反过来,风格崇拜,也使诗人们自我固化了。在我看来,诗人的这种主体形象是写作的障碍,恰恰是需要摧毁的。

去诗人主体化写作,就是去诗人固化的主体性,获得多样的主体体验;去诗人(人类)中心的主体性,追求平等的主体性;去诗人现实的主体性,接近理想的主体性。

诗人固化的主体性,常常导致诗人思想区域性凝固,思维形成定势,想象趋向单一,维持逻辑惯性,结构固化,语言偏好某一类型,从而形成了所谓的风格,或说识别性。去诗人固化的主体性,就是不断打破这种固有定势,形成更大视野的认知力、训练多维想象、创新逻辑、尝试新的有风险的语言及结构,从而形成一种并不好归纳、总结的风格特征,我称之为曲线风格、动态风格或者运动风格,区别于固化主体性的直线与静止。这种风格建立在诗人多样的主体性体验上,以诗人思想及行为参与世界获得的广泛经验为背景。

去诗人(人类)中心的主体性,就是让诗人(人类)谦卑下来,平等看待人,平等看待物,剔除人身上的优越感,去亲近、感知世界。这听上去很容易,做起来却很难,除了人对人有限的了解,我们对世界其他事物真是知之甚少。只有少数人在尝试。比如牛津大学教授查尔斯·福斯特。一直努力深入动物世界,向动物学习,并写出了真正的自然文学。他在威尔士平顶山上,挖掘、搭建獾巢,并蜷缩着身体住进去,模仿獾的习性;他在东林恩河流域模仿水獭在河中游泳、捕食;他在伦敦东区穿着邋遢的衣服学习狐狸翻垃圾袋,睡在杜鹃花下,被警察驱赶……我们知道,诗人很难成为这样的特例,但是可以尝试更深地进入人的心灵,更近距离地接近世界。科学日益进步的今天,正在向我们揭示我们以前认为不存在的现象,植物也能传递信息。含羞草在高处落下60次后,叶子不再做出防御反应。多数植物通过根系的多肽信息物质、菌丝网络以及钙波传递信息,电影《阿凡达》中纳威人就利用了植物这一特性。也许人类还有机会,通过身边的世界,激发自己日渐迟钝的感官,尤其是诗人。不要等到这一天才醒悟。人工智能已经拥有高于人类平均水平的语言能力。这种能力不仅体现在语种多样性上,还在语种之间的贯通上。更可怕的是可能人们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人类一直认为语言能力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植物的重要特性,而有一天人工智能可能发现大部分动物甚至植物都有自己的语言系统,并能识别其语义,进行交流。那时,人类面对万物便像个聋子、哑巴。去诗人(人类)中心的主体性,就是推动世界从“人是万物的尺度”演化为“万物皆是尺度”。

什么是现实,什么是真正的现实,诗人口口声声的主体性是真正的现实吗?这种现实完美吗?没有缺陷吗?我们一直可以问下去,诗人主体性现实并非确凿无疑。诗人的主体现实被固有的文化束缚着,它有缺陷,可能还漏洞百出。诗人若困在这样的现实中,尚未认清自己,又如何认识世界?更不能指望进行创造性的诗歌写作了。去诗人现实的主体性,就是要试图拨开迷雾,去除遮挡在眼前的叶子,从现实中走出来,对自我和周围的事物进行反思,走向诗人理想的主体性,这需要以思想、认识、语言上的觉醒作为前提。当然,谁又能保证理想是完美的呢。这完全又是终极价值的问题,即如何让世界变得更美好。去诗人现实的主体性,需要诗人在反思中进行突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在那个充满等级和弥漫礼教空气的社会,李白率先获得了精神自由。在别人还在安于做奴隶的宿命时,哈莉特·塔布曼冒着生命危险,解救数千名黑人奴隶,是一种人性的觉醒。诗人写诗,应该有一个美轮美奂的理想图景。

结局是,去诗人固化的主体性,获得多样的主体体验,而无主次,等于无主体;去诗人(人类)中心的主体性,追求平等的主体性,而高下,等于无主体;去诗人现实的主体性,接近理想的主体性,难以衡量,等于无主体。无主体,等于无我,等于无它,以至于“大块假我以文章”“随时敏捷”“文章本天成”的大境界。

去诗人主体化后,诗歌会呈现什么样的样态?河流般随形赋势的变幻的曲线风格,贯通人与万物具有通灵一般的语言经验,观照现实展现矛盾、冲突的美学与理想。或许,不止于此。

※(本文选自《当代•诗歌》试刊号第一期开卷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