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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具有傲骨和探索精神的作家 ——纪念田中禾先生
来源:文艺报 | 墨 白  2023年08月11日09:31

2019年8月间,《世界文学》主编高兴专程到郑州来和我们一起商议“田中禾文学创作60年暨《同石斋札记》新书研讨会”一事。经过三个月的精心准备,是年11月下旬,研讨会在郑州如期举行。会议当天,陈众议、贺绍俊、王彬彬、张清华、高兴、陈东捷、宗仁发、沈卫威、徐兆寿、田原、程士庆、朱燕玲、何言宏、王守国、孙先科等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以及《人民文学》《花城》《作家》等学术机构、文学期刊的专家学者、编辑家以及河南本土的作家、评论家共90多人齐聚一堂,从不同的切入点对田中禾从1959年5月出版长诗《仙丹花》至2019年的60年间的文学创作成就作出了中肯的评价。

一晃,四年过去。2023年7月25日,田中禾先生离开了我们。在这些日子里,我的记忆时常回到那些与先生相关的日子。那次研讨会对田先生的文学生涯来说,是值得重笔一书的事件。研讨会开幕的当天下午,主持会议的高兴让我首先发言。其实,在会议之前我写过《田中禾先生的文学风雨路》一文,将其60年的文学创作生涯分为四个不同的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1959年至1979年,这可以算是他的酝酿、试笔期。第二个阶段是1980年至1994年,这个阶段田中禾主要从事小说创作,其中以荣获1985—1986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五月》和中篇小说《轰炸》、长篇小说《匪首》为代表作。这个时期的作品多以故乡为背景,以个人情感为题材。独特的地域文化,真切的乡土气息,以及对人性的关怀,构成了他这一时期小说的叙事特色。第三个阶段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21世纪初,在《诺迈德的小说》《姐姐的村庄》等为数不多的中短篇小说里,田中禾除保留着第一阶段的艺术追求外,主要是在结构形式和叙事方法上自觉地进行了各种探索和实践,融入了强烈的现代意识。第四个阶段是2010年至2019年,以长篇小说《父亲和她们》《十七岁》《模糊》以及四卷《同石斋札记》的散文、随笔为代表。特别是三部长篇小说,均以新颖的叙事手法和娴熟的叙事语言,深刻反思自我,思考了我们的民族精神和命运,形象地展现了中国人在20世纪的心路历程,代表着他在创作上的最高成就。

我和田中禾先生是忘年交。在信阳鸡公山,我们两家曾合住在一幢楼里,一个锅里搅勺子好几年。所以,他的许多作品,我是最早的读者。不光是他后期的创作,他前期的重要作品,我也都研读过,我在研讨会上大致说了如下几个与其作品相关的话题。

第一是用生命书写。小说的本质是虚构,但无论怎样虚构,都与小说家的个人亲身经历和认知是密不可分的。生活的亲历是命运,生与死都迎面而来,无法躲避。田中禾的写作是对命运的思考和认知,这从《父亲和她们》里可以得到清晰的印证,他写的就是自己的家族在历史中的命运。在《十七岁》里,父亲过世以后,母亲独自撑着家中的天,小说中的“我”以孩子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领悟母亲在困难中的智慧、坚韧和善良。还有《模糊》里的二哥,也是以自己的亲人为原型:二哥、母亲以及整个家庭,与这个家庭相关联的人物等等。所以,田中禾写的都是自己命运里经历的东西,也就是说,田中禾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写作的。

第二是人物的典型性和深刻性。我们应该注意到,《父亲和她们》里的马文昌和《模糊》里的章明都是热血知识分子,但又是被改造的对象。一个人的命运在历史的巨浪里无法左右自己。而马文昌与章明的悲剧在于,他们的被改造不但是来自时世对知识分子的改造,还来自传统中一种可怕的“集体无意识”,就像权力意识渗透了我们的现实生活一样,《父亲和她们》与《模糊》中,传统中的习惯势力也渗透在我们历史进程中的每一刻。

第三是清醒的文体意识。田中禾是一位具有文体意识的作家,我们从他的长篇小说创作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匪首》是通过一个家庭的三兄弟、一个女性来再现我们民族的精神意识。《父亲和她们》围绕父亲、母亲等人的线索展开叙事,除此之外还有“我”这条暗线,正是这条暗线构成了这部小说的叙事纲目,把另外几条叙事线结合起来。在这样的叙事文本里,到处充满路径,不同的路径各具意义。《模糊》也是由两部分组成:一是新疆寄过来的书稿,书稿内容是关于二哥的;二是“我”到新疆寻找已经失踪多年的二哥。小说通过与二哥相关联的四个女性等众多人物,来讲述一个热血青年的悲剧命运。在写作中,田中禾强调文学的创造性,并坚持个体立场与批判意识,基于对中国历史和当代生活的思考而赋予作品深刻的思想性,在文学创作中对叙事语言、小说结构坚持不懈地进行探索和实践。这些因素终使他成为一位难得的具有文体意识的作家。

记得那次研讨会后,《文艺报》《文学报》《中华读书报》与众多的网络平台都作了报道。会后我着手编选《田中禾文学创作60年论文集》,思绪一次又一次回到会议的情景里去。记得乔叶、陈峻峰、汗漫等都在发言中说到了田中禾在文学创作上对他们的关照与引导。“田中禾对于文学的庄重态度,对于处于喧哗和浮躁中的这一代人来说具有启示意义。”汗漫这句话我非常认同,因为我本人对此也感触颇深。

我初出道时还在故乡的一所小学里任教,从那时起田中禾先生就开始关注我。我们最初的一次关于文学的通信发表在《文学自由谈》上,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事情。田中禾后来出任河南省文联副主席时主管文学创作,由他出面组建河南文学院,把我和行者、李洱从基层调进来搞专业创作。田中禾提携后辈不光是在文学观念上的言传身教,还体现在工作实绩上。王剑冰在研讨会上说:“为能办好《散文选刊》,我们是经常在一起切磋、探讨,细致到无法细致……他管着好多个部门,但是对于《散文选刊》的改革发展,他常常是跟我一起谋划。他说,‘要把《散文选刊》打造成中国散文的风向标’。田中禾先生为文学事业操碎了心,而且那种尖锐性、先锋性、前瞻性让人敬佩。”

如果说汗漫说的是田中禾作品的文学品格,那么王剑冰说的就是田中禾的人格魅力。我和田先生这些年的交往中,感触最深的是从他身上时常流露出的傲骨——无论是为文还是为人。我们都知道田中禾原名张其华,1941年出生于河南省唐河县一个商人家庭。他三岁失去父亲,连年的战乱在他的童年生活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20岁的时候从兰州大学三年级退学立志成为一名作家,在随后的20年里在郑州郊区、信阳平桥、南阳老家尝遍人间的酸甜苦辣。他的傲骨,是一个人在面对现实种种挑战时始终保持自我生命的尊严。田中禾先生逝世后,家人遵照其生前遗愿不举行任何告别和悼念仪式,不举办任何纪念会和追思会,这仍是他傲骨的一种具体体现。

田中禾在2019年11月27日《中华读书报》发表的访谈《没有人强迫给你的大脑植入芯片》中,说透了其文学精神产生的缘由:不媚俗、不逢场作戏、不逢迎权势、不为名利所诱惑,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一个能发出自己声音的人。“精神自由”和“独立人格”构成了田中禾的文学精神。布罗茨基说:“无视文学倡导的准则而过的生活,是卑琐的,也是无价值的。”可以说,在82年的生命历程中,田中禾先生用了64年的文学创作实践,不断提炼自己的精神生活。这,就是我们今天来纪念他的理由。

(作者系河南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