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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天山——一个老兵24年的感恩故事
来源:《北京文学》 |  党益民  2023年08月01日09:09

一条冰雪之路

一段雪藏30年的历史

一个老兵与168座坟茔

一家人24年孤独的守望

作者手记——

陈俊贵的故事我早就听说过。

故事很简单:30年前,部队在修筑天山公路时,遇到了大雪封山,官兵被围困在雪山上,弹尽粮绝,上级派陈俊贵等四名战士去40公里外送信求援。四名战士带了20个馒头,在冰天雪地里爬行了三天三夜,生命遭到极大威胁。班长郑林书将最后一个馒头让给了陈俊贵,陈俊贵因此活了下来,而班长郑林书和副班长罗强英勇牺牲,陈俊贵腿部冻残,另一名战士陈卫星脚趾头被冻掉。陈俊贵复员回家后十分思念班长,抛弃了县城的工作,带着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儿子重返天山,为班长和168名烈士守墓。

不简单的是,陈俊贵这一守就是24年,而且还将继续守下去。他为什么要这样?是什么力量让他和他的家人支撑了24年?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2007年9月,我从北京调到新疆,在陈俊贵原来的老部队——武警交通二总队担任副政委。带着这些谜团,2009年春节刚过,我踏上了通往天山的公路,前去探访陈俊贵。

巍峨的天山将新疆分成南疆与北疆。天山独(山子)库(车)公路建成以前,从独山子到库车,必须东绕乌鲁木齐或西拐伊犁河谷,至少需要四天时间才能到达。1974年4月21日,毛主席亲自批准了国务院、中央军委《关于加快天山公路建设的命令》。从此,天山独库公路工程建设拉开了序幕。

1974年4月,军委基建工程兵第十二支队(后改为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交通第二总队)从湖北宜昌挥师天山,投入兵力13000人,担负独库公路施工任务。官兵们征服了“老虎口”,开劈了6公里的“飞线”(路段设计在悬崖绝壁,上接云天,下临深涧,黄羊都难以攀登;测量人员因无法实地测量,只好在图纸上标成虚线标志,称为“飞线”),凿通了3条隧道,架设了65座桥梁。1983年8月胜利竣工,缩短南北疆的行程距离近600公里,创造了我国筑路史上的奇迹。独库公路的建成,对于维护新疆稳定,巩固国防和开发天山资源,促进南北疆沟通和繁荣,改善各族人民的物质文化生活条件,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建成后的独库公路全长562公里,北起“石油之城”独山子,南至龟兹古国库车,途经乌苏、尼勒克、新源、和静等县,翻越哈希勒根、玉希莫勒盖、拉尔墩、铁力买提四个冰达板,跨过奎屯河、喀什河、巩乃斯河、巴音郭楞河、库车河五条天山主要河流,穿越著名的高山草原——巴音布鲁克草原。道路陡峭险峻,很多地段被标明在“雪线”(终年积雪)以上,年平均气温-9℃,最低为-46℃,施工难度很大,环境异常艰苦。

筑路十年间,部队官兵战冰雪斗严寒,经受了生与死的严峻考验,先后有168名官兵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几千人受伤致残,官兵们用青春、鲜血和生命谱写了一曲生命绝唱,创造了著名的“天山精神”。四届人大代表、党的十一大代表、军委命名的“雷锋式好干部”姚虎成和优秀指导员李善国就是捐躯烈士中最杰出的代表。

“碧血洒满天山,捐躯为谁?为国威军威振奋;夫妻十年分居,幸福何在?在千家万户团聚。”这是80年代初轰动一时的电影《天山行》里的一副对联。而这部电影,就是根据这支英雄部队的事迹创作而成。

1984年1月,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政府、新疆交通厅在天山公路中段的乔尔玛修建了天山独库公路烈士纪念碑,纪念为独库公路工程献身的官兵。

我们沿着险峻蜿蜒的冰雪之路艰难前行。路上冰雪很厚,很滑,来往车辆极少,路中间是两道深深的冰雪车辙印,我们的行进速度相当缓慢。

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尼勒克县乔尔玛。在雪山环绕的烈士陵园门口的平房里,我见到了传说中的老兵陈俊贵。他50多岁的样子,身板硬朗,脸膛黝黑,已经明显谢顶,豪爽的东北腔里夹杂着维族和哈萨克人的混合口音。都是筑路兵出身,我们一见如故。他的手有力而温热。

他和妻子正在做午饭,锅里炖着马肉,屋子里香气四溢。尼勒克的马肉很出名。从乌鲁木齐出发前我和陈俊贵通过电话,他知道我今天要来,所以专门准备了马肉。他说还给我准备了雪莲,让我回去时带走。我很感动,说马肉可以吃,但雪莲不能要。我知道采集雪莲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他说天山上到处是雪莲,不值几个钱,算是他们的一点心意。

屋角放着一个半人高的蓝色塑料桶。我揭开一看,里面是半桶冰雪。陈俊贵说,他们一年四季吃的全是冰雪化的雪水。他走到靠近火炉的另一个屋角,揭开一个同样大小的塑料桶给我看,说这是已经化好的雪水。果然是,里面还漂浮着几块薄冰。我问他吃雪水对身体有没有影响,他说没多大影响,就是对牙齿不好。说着他张开嘴让我看。他的牙齿很稀疏,而且发黄发黑。他说吃了几十年的雪水,牙齿全松动了,要不了几年就会掉光。他和妻子很少吃肉,就因为咬起来费劲。我问他雪水怎么会使牙齿发黑呢?他笑了,说那不是因为雪水,是因为抽烟。他说山上空寂无人,寂寞无聊,他一天要抽一两包烟。

我想先去祭奠烈士。陈俊贵带我走进陵园。积雪没过膝盖。我们沿着他开辟的“雪道”前行,迎面是高耸如云的纪念碑,上书“为独库公路工程献出生命的同志永垂不朽”。陈俊贵说,以前墓地不在这里,在新源县,因为这里有纪念碑,所以2006年才在这里建了烈士陵园。

绕过纪念碑,白雪皑皑的山坡上,是一排排整齐的墓碑。不用数,我也知道那是168座。我被眼前的一排排墓碑震撼了,驻足良久。“168”,以前只不过是一个数字,但是现在它们排列在一起,不能不让我的灵魂颤抖。墓地雪白一片,像是一个童话世界。这里安息着168位烈士的英灵。

陈俊贵指着墓地告诉我说,在这168名烈士里,职务最高的是副师,叫李黑土,河南人,牺牲时57岁;最小的叫王爱林,新疆人,牺牲时18岁。

迈向墓地的脚步很沉重,脚下积雪的“咯吱”声,像是我的灵魂在呻吟。

我们烧了纸钱,鸣放了鞭炮。

陈俊贵对那些沉默的坟茔说:“战友们,总队首长看你们来了,天气冷,给你们烧点纸钱,暖和暖和。”那口气,好像那些墓碑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我们一人手里拿着一瓶酒,踩着厚厚的积雪,祭洒在每一个烈士的坟头。

陈俊贵说:“战友们,喝口酒吧,驱驱寒。这酒不错,‘伊力老窖’,你们不准抢,一人只准喝一口,喝多了要犯纪律的。”

最后,我们站在最里边的一座墓碑前,墓碑上写着“郑林书烈士之墓”。这就是陈俊贵的班长。班长命令陈俊贵将最后一个馒头吃下去。班长牺牲了,陈俊贵活了下来。

陈俊贵蹲在班长郑林书的墓碑前,点燃三棵烟,摆放在碑座上。他说班长不喜欢喝酒,喜欢抽烟,他每次来要给班长点三棵烟。陈俊贵对墓碑说:“班长你抽吧,这可是软中华,一包六七十块钱呢,昨天过路的一个州里领导给的,我没舍得抽,给你留着呢……”

祭奠完毕,回到陵园门口陈俊贵夫妻住的平房里,吃着他妻子炖的马肉,喝着酒,陈俊贵开始了他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