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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生命放射出希望之光的时候
来源:文艺报 | 欧阳逸冰  2023年07月28日08:28

当生命放射出希望之光的时候,它是最美丽的。江苏省演艺集团话剧院的话剧新作《西迁》(编剧林蔚然、王人凡,导演李伯男,舞美设计桑琦)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这是耻辱。正如剧中的翁教授所讲,“丢人啊”,在日寇兵临城下的时候,国立中央大学的畜牧场(用于畜牧业品种改良的引进动物饲养场)的师生员工仓皇西迁……

这是光荣。炮火下的千里征程中,师生员工与国家的良种牲畜共存亡,宁肯忍饥挨饿、倾囊而出;宁肯抛家舍业、欺骗妻子儿女,将变卖祖产的金钱全部用于西迁的开销花费……甚至,宁肯牺牲自己的生命,引开追杀的鬼子,也要保住团队成员和良种牲畜的生命。

这是失而复得的历程。从开场到剧终,一直围绕着希望在纠结:怎样西迁?带不带这些动物?费用从哪里来?饲养牲畜的“好把式”老吴家有老小,不想随队西迁怎么办?副官奉命要带回师长千金(畜牧业在校生),而她就是要随队西迁怎么办?母牛生了,添丁进口了,可小牛仔的喂养费用在哪里?逃兵不杀,挤进西迁的行列,他的口粮又在哪里?鬼子飞机来轰炸了,老吴用自己的身体保住了小牛,可他自己却和这个世界告别了!畜牧场怎么可能没有老吴?王场长绝望了,无心继续走下去,大声宣告中断西迁,解散,怎么办?日寇追杀过来,何以保护员工和牲畜?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了宜昌码头,但是民生轮船公司没船了,至少需要等待一个月,怎么办?刚刚建立起一个希望,下一个难题又打碎了希望;再建立希望,再次被打碎……就这样循环往复,希望破灭而又重生。一群生命追捧着希望,跨过泥淖和荆棘、淫雨和飞雪,跨过饥饿和阴沉、轰炸和流弹,跨过怯懦和悲恸、思念和忧郁,跨过偏见和隐痛、纷乱和放纵……这个希望就是:赶走日寇侵略者之后,让良种变成火种,改变落后的畜牧业,为中国的繁荣和富强投薪旺火!

西迁中的每一个生命,包括以母牛“李白”为首的良种牲畜都是这样可爱!哦,生命啊生命,当你被希望燃烧,你是多么的美丽!

令人惊叹和思辨的是,这支中大畜牧场西迁的队伍原本是来自不同的生活角落、社会阶层、职业群落,有着不同的信仰观念、性格品行……面对日寇血淋淋的刺刀逼迫,蒙受国破家亡厄运的笼罩,被迫逃难而又投奔无路的艰难境遇中,他们只能也必须拉起手来,越是危急历险,越是相依为命,犹如汪洋中的一条船,在惊涛骇浪中为生存而苦苦搏斗。命运的颠簸使他们从保命避难演变成保护火种,从慌不择路转变为一往无前、怒发冲冠、挺身而出……这些都是怎样复杂的心路历程,又是怎样光彩的抵抗之路!

全剧就是把这样一个特定的历史背景营造为一个极富戏剧性的规定情境,把一个个艺术形象独特的内心世界描绘成相互重叠、相互撞击、相互融通、相互映照的多个焦点游移的样态,使之成为动感强烈而又静态含蕴的、颇富历史色彩的戏剧画卷。

获得如此效果的关键是人物关系的戏剧性营造。

场长王英郁是全剧人物关系的主干,其他人物和人物关系犹如交错的枝干、繁复的叶片,一团又一团的树冠全都直接间接地与之勾连搭配。如,他与妻子告别的戏仅仅只有8分钟却令人心如刀绞,直至泪流双腮——妻子背着婴儿、拉着女儿、提着箱子匆匆赶来,疲惫地拿出幸运抢到的船票,让丈夫放心,与家人一起赶紧登船逃难,离开即将陷落的南京……然而,她万万料不到,等待自己的是三个“大坑”:一、丈夫王英郁压根就没想跟家人一起逃难,而是要带领畜牧场员工与牲畜西迁;二、王英郁的祖产本应卖掉换回两根金条以保障全家逃难重庆的路费、安家费和生活费,他却只卖了一根;三、为了留住饲养牲畜的“好把式”,王英郁把这用祖产换来的唯一的一根金条给了吴俊。妻子一个惊诧连一个惊恐,一个嗔怨连一个悲愤,一个牵挂连一个痛心。这个无助的女子只能把自己的头埋在幼小的女儿怀里哭泣着,“我是个女人,我也害怕呀……”转身看到束手无策的丈夫,她又无比心痛地嘱咐他,祈祝他平安,“一根头发都不能少”,期待他与全家在重庆团圆。那未知的灾难则由这个瘦削的妻子背着、拉着、提着,她大喝一声“走!——”江轮的汽笛呜咽,王英郁转身捂脸,泪如雨落……

这段戏里王英郁的台词不多,然而,妻子及小女儿的扮演者的成功表演,不仅描绘出历史上那战乱的一页,更生动地刻画出主人公王英郁的内心世界。身处国破家散的悲惨时刻,这个并非“英雄豪杰”的男儿忍痛毁家纾难,用“撒谎”、“欺骗”、支吾、含混等“手段”撇下爱妻爱女,狼狈不堪却又毫不犹豫地坚守心中的爱国之志、敬业之诚、为公之真、同胞之情。

难道不是这样吗?对内心孤独、玩世不恭,怀疑人与人性的欧阳白医生,他用尊重抚慰她那受伤的心灵,用爱护激发她对工作的专心,用宽容启示大家对她的信任。王英郁有意使她倾诉隐藏在内心的伤痛、解开悲伤的郁结,豁然说出了带着“亮光”的话:“从你身上找回了我从前非常坚信的东西。”当王英郁发现欧阳白对自己“过度”关心(买棉鞋,亲手编织毛背心)时,他又十分巧妙而又明白无误地暗示对方,自己对妻子和家庭是忠贞不贰的:“我身上这毛衣是孩子妈给我织的,我舍不得换下来呀。”就这样,他用自己和整个西迁队伍的“志、诚、真、仁”,改变了欧阳白对人和人性的偏见,使她放弃了“只给动物看病”的偏执,在宜昌大撤退的现场留下来,做了一名勇敢的救护医生。

难道不是这样吗?吴俊在畜牧场实际担任的是“总饲养师”的重要角色,他的“实在”是建立在狭隘的“眼见为实”的基础上的。譬如他说,唱抗日歌曲能把日本鬼子唱走吗?他的讲话也是以“有利于自己”为前提的。譬如他说,带着上百只(头)牲畜西迁是不可能的(那得把他这个总饲养师累死、愁死),坚决不干,要辞职回家。而当王英郁把自己卖祖产得来的一根金条给了他后,他立即改口:“我要是不跟你们走,就凭你们几个,怕是走不出一个星期,动物就都饿死了。算了算了,我吴俊也不是孬种,为了抗日,我走这一趟!”观众们都看到了这个人物的内心变化过程——王英郁拿出金条,吴俊不解地愣住了。王英郁说这是卖老宅子的钱,他震惊地凝视着金条……王英郁说,待他把牲畜们带到重庆,还有一根(金条),可以使他和家人在重庆安家度日……他欣然而又傻傻地看着王英郁真诚的允诺和描述,然后将金条揣入衣兜。他动心了,不仅是为了这根金条,更因为这根金条是王英郁的实心实意,是众人对他的期望,是那些叫声不断的牲畜们的希望,这根金条使他从王英郁的话语中看到了全家平安过日子的未来。

畜牧专业的大学生顾芳梅来了,奉命前来保护顾芳梅的邢灿副官来了,袁天养搀扶着老教授翁之亭来了……王英郁的人品犹如吸铁石,组成了西迁的板船,犹如抗日洪波巨流上的“飞舟”。

导演牢牢抓住了全剧“浪遏飞舟”的种子形象,把深刻的含蕴凝结在其中。带有斜面的转台无论在“陆地”还是“江中”,都能营造出宏大的抗战历史的氛围。那旋转让人感觉到时代的动荡,更感觉到中国人在残酷的战争中“出没风波里”“到中流击水”“威武不能屈”的英雄形象。令人难忘的是告别南京的一场戏。王英郁妻儿乘坐的江轮与他率领的西迁的板船相对旋转又相连在一起,那一声伴着牛叫的“南京,再见”令人泪水迸流……结尾的抵达重庆,那个转台又承载着筚路蓝缕的西迁队伍,人们趔趄的步态、相依为命的牵手,激烈的枪声(那是邢灿与曹大威对日寇追兵的阻击)引出的生命的吼声,高悬的冷月映照着的进入朝天门码头的板船,这是何等的悲壮,又是何等的光彩呀!

全剧说的岂止是历史,更是生命,是一个个颇具个性的生命之光。还是那句话——当生命放射出希望之光的时候,它是最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