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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美军炮手到科幻作家:用缠绕一生的愧疚写出了雨果奖作品
来源:深港书评(微信公众号) | 格瓦拉  2023年07月11日08:05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卡西诺小镇是1944年盟军通往罗马的绊脚石。卡西诺山 (Monte Cassino)圣·本笃修道院建于公元6世纪,是翔集罗马建筑艺术和文艺复兴时期建筑艺术,并收藏大量文艺复兴绘画的屹立山巅的宗教与艺术宝库。此地处在古斯塔夫防线上的制高点上,成为盟军和德军争夺焦点。盟军动用了600架飞机3500吨炸药,对卡西诺进行了地毯式轰炸,在重炮和空中轰炸的双重打击下,拥有超过1400年历史的卡西诺山修道院几乎被夷为平地。

《莱博维茨的赞歌》的作者小沃尔特·M.米勒作为美国空军轰炸机炮手,参与了对卡西诺山修道院的空袭行动。对修道院的亵渎和无尽的愧疚始终缠绕在米勒心中,直至生命的尽头。

《莱博维茨的赞歌》(美)小沃尔特·M.米勒 著  栾杰 译

读客文化·北京日报出版社  202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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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跨度1800年

《莱博维茨的赞歌》是米勒一生唯一的长篇小说,并荣膺1961年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自1959年小说发表后,直到辞世,长达37年的光阴里,米勒没有再发表任何新的作品。然而这并不影响本书在世界科幻史上无可指摘的崇高地位。本书是科幻类型中末日灾难题材的至高代表作,也是废土题材的源头,启迪了后世伟大的电子游戏《辐射》系列以及无数经典的动画和电影作品,如《北斗神拳》《疯狂麦克斯》《未来水世界》等。小说中对核战毁灭文明由此引发的浩劫及其反思可谓对废土题材的一种“元叙述”,犹如一颗种子,后来者都在它扎根的土壤里开枝散叶。

叔本华在他的《论文学》中谈到:作者对人生世事的了解到底是深刻抑或肤浅,决定了他们的文学作品的好坏。正如对事物的了解有着无数的深刻度和清晰度,文学家也有着无数等级。但每一个文学家都必须全力以赴,把自己的所见忠实表现出来,让所塑造的图像与自己头脑中的图形原型相对应。米勒以他在卡西诺山的经历为源泉,在整个人类文明的尺度上思考热核武器的恐怖、科技的滥用、人类的劣根性、历史的循环往复以及信仰与爱的力量等深刻的主题,通过反思对人类文明的反复毁灭-重建-毁灭,表现出超越时代的洞察力,让我们在反躬自身中思考脆弱的文明将何去何从。

小说由三幕组成。时间跨度长达1800多年。拉丁文的章节标题有着浓郁的后启示意味:要有人;要有光;只为成就您的旨意。看这本书就如同看文字版的《人间乐园》和《格尔尼卡》,那种绝望,那种苍凉,那种因为贪婪、嫉妒、猜疑将人类一次又一次引入万劫不复。但是总有人手持炬火,保留希望,用知识和记忆一代代传承,为人类复兴保留希望。这是一部启示录,又是一部编年史,人类的过去,现在,未来,都在其中。

故事的背景和开端设置在核弹毁灭人类文明的大约600年后,文明的痕迹被消灭殆尽,人类陷入了漫长的蒙昧与混沌。文明仿佛被拉回了黑暗的中世纪,甚至人类对知识的掌握程度还不及现实历史中的中世纪。绝大多数幸存下来的人及其后代都成为了文盲。位于犹他州沙漠深处的莱博维茨修道院修士弗朗西斯,在修道院附近发现了一个古老的辐射避难所,而避难所的主人正是修道院等待封圣的候选人莱博维茨。在核战前作为电气工程师的莱博维茨的遗迹和遗物可能会成为人类文明得以传承与发展的关键。而莱博维茨修道院自然成为了守护人类文明,将人类从灰烬中拯救出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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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守护者

在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和知识遭到疯狂屠戮。辐射、瘟疫、语言混乱和愤怒相继爆发之后,幸存者们也自相残杀。他们杀死了统治者、科学家、管理者、工程师和老师。在这些暴徒眼中,学者是最可憎的。他们仇恨知识分子首鼠两端,仇恨知识分子造出武器导致了文明的毁灭,仇恨知识分子反对自相残杀。文盲们嗜血而残忍,并以“蠢货”自居,还引以为荣。

米勒深刻地指出:无知为王,它退位了,很多人就会失去利益。不少酒囊饭袋是靠它的黑暗专制才富甲一方。他们是它的朝臣,以它之名愚弄民众、统治天下、中饱私囊、把持权力。他们甚至害怕民众识字,因为文字这种交流渠道,可能让他们的敌人团结一致。他们的武器尖锐,使用武器的技巧娴熟。他们的利益一受到威胁,就会在世界引发战争,暴力无休无止,直到将现存社会结构碾为碎石,新社会拔地而起为止。

当知识分子无处可逃,教会就成了他们的庇护所。莱博维茨修道院就是这样一座知识分子的避难所或者可以称为幸存文明的方舟。在漫长的岁月里。文字记录和书籍屡次遭受浩劫,避难者也频频被揪出。具体方法是按分工不同,成员被分为“运书者”和“记忆者”。运书者负责偷运书籍至西南部沙漠,将他们装进小桶埋藏起来;记忆者负责消化整卷历史、神圣文件、文学和科学,以防一些不幸的运书者被抓住、拷打、逼问小桶的埋藏地点。同时,新教区的其他成员扎营于距藏书点三日路程的水坑旁,在那里开始修建修道院。目的是从想要毁灭文明的人类幸存者手中,抢救出一小部分人类文化残骸。莱博维茨修道院也成为前赴后继地为人类保留文明的火种链条上的一环。

在小说第二幕中,时间来到了公元3174年。文明有了缓慢的发展,博维茨修道院甚至依靠那些文明的碎片发明出了电灯。虽然科技仍然没有大的发展,修道院却凭借生生不息的努力,成为古代文明更加坚定的守护者,甚至拥有了一座巨大的图书馆。正如博尔赫斯在《通天塔图书馆》的描述:流行病、异教争端、不可避免地沦为强盗行径的到处闯荡,大量削减了人口。我相信我前面提到了自杀,如今这种现象更趋频繁。衰老和恐惧也许误导了我,但我认为独一无二的人类行将灭绝,而图书馆却会存在下去:青灯孤照,无限无动,藏有珍本,默默无闻,无用而不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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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最后时刻

在小说第三幕中,六百年又过去了,时间来到3781年。文明的进化已经超越了上一次核战之前的水平。星际空间旅行和外星殖民已经成为现实。然而人类文明总会重蹈自我毁灭的覆辙。政治家们基于先发制人的考虑又一次扣动了核扳机,人类再次陷入万劫不复的末日浩劫。无数人被辐射尘埃遮盖,即使在核灾难中幸存,也是苟延残喘。

小说让人印象无比深刻的探讨也就随之出现。被辐射放射性污染后患者的安乐死问题引起了辩论。面对生命尽头的痛不欲生的抉择,天平两端一边是宗教关怀、伦理;另一边则是理性和法律。我们如何选择?作者借莱博维茨修道院院长杰斯罗·泽奇之口回答:“使痛苦最小化,使安全最大化自然是驱动社会和恺撒的目标。然而后来,它们不知不觉成了唯一目标,成为法律的唯一基础——这是堕落。结果我们在寻求它们的过程中,无可避免地走到了相反的终点:使痛苦最大化,使安全最小化”。如果仅仅是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那么世界的运行规律就太过简单与机械了,而如果完全不受道德约束只遵从冰冷法律,那这个世界将是多么冷漠与苍凉。无怪乎罗翔也要借康德之口疾呼:道德本来就不教导我们如何使自己幸福,而是教导我们如何使自己无愧于幸福。

威廉·福克纳曾说:人是不朽的,并非在生物中唯独他留有绵延不绝的声音,而是人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在于写出这些东西。他的特殊的光荣就是振奋人心,提醒人们记住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这些是人类昔日的荣耀。为此,人类将永垂不朽。我相信,米勒在《莱博维茨的赞歌》中描述的种种并非要让我们终日活在绝望和恐惧的边缘,终日与人类的龌龊与黑暗为伍,终日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而是通过绝望为我们探索希望的光,通过腐朽恶臭找寻不朽的芬芳,通过反面的镜鉴照亮光明的前程。

生命将尽,作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举枪自戕,不知道在扣动扳机的那一刻是否想起自己在《莱博维茨的赞歌》中的这句话:如果此时此处看不到希望,那就把视野放到远方。当他终于摆脱纠缠一生的噩梦,灵魂飞升到卡西诺山上空,人类文明一如废墟上重新崛起的新修道院,历劫重生,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