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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偏正短语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7期 | 温新阶  2023年07月10日12:04

温新阶,土家族,湖北长阳人。中国作协会员,湖北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宜昌市散文学会会长。宜昌市教育科学研究高级教师。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多部,有多篇作品被《小说月报》《散文选刊》《北京文学》《作品》《读者》《中外文摘》等刊物选载或转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湖北省屈原文艺奖等多种奖项。

何三叔的生意

翠鸟在屋旁的栎树林子里鸣叫,叫醒了太阳,叫醒了露珠,也叫醒了何三叔。

太阳一口气就爬上了乱石窖的青冈树梢,露珠为太阳捧出了镜子,何三叔开始了他的生意。

何三叔是个木匠,一个专门做寿枋的木匠,做寿枋就是他的生意。

寿枋是书面语,大吉岭人都叫枋子。

何三叔做了一辈子的枋子,学艺时跟师傅做,出师了一个人出门做,背着一个三斗背的木匠家什三山五岳奔走,吃过不同人做的饭食,睡过软硬不同的床铺,见过不同的东家的脸色。

干沟里一家上顿下顿一锅懒豆腐、一盘土豆丝、一盘泡菜,再就是一碟油辣子,一斧头砍下去,一肚子懒豆腐荡得嘭嘭作响,他中途回了两次家,才做完了一副枋子。牛荆条岭的施家倒还过细,专门打了豆腐,女主人一向马虎,加上眼睛近视,一条黑抹布掉进了腊肉豆腐火锅里,何三叔一筷子拈了起来,女主人连忙说:烧豆腐浆时劈柴虽然退迟了,也没想到会有这么长一条豆腐锅巴……在万家包吕家,家里没有客铺,女主人跟两个孩子睡,他跟吕大哥一床,吕大哥的鼾声山摇地动,咆哮了一夜,何三叔一夜没合眼。

何三叔回家讲给老婆袁婶听,他是当趣事讲的,袁婶听了心中不忍,不让他再出去吃苦。从此,何三叔就在家里接活儿,别人把杉木送来,说好时间来取货,1500元的加工费,若要刷漆,价格另算。都觉得价格公道,只有马家埫的鸿华冒了一句:你还赚了木渣和刨花。你的木渣和刨花我给你攒着,你拉枋子时一起拉走。鸿华来拉枋子时,没拉走木渣和刨花,何三叔硬是给他送去了。

木渣和刨花是张楷开农用车送去的,他的车穿过油菜花盛开的田畈,红色的车头跟一片金黄组合成一幅明快的图画,张楷就忍不住哼了几声小调。在鸿华家遭了叱责,张楷也只是笑,笑着倒车,笑着跟鸿华挥手告别。

张楷帮着何三叔拉来不少生意,杉木他免费送来,枋子他免费拉走,大家都知道何三叔厚道手艺好,横竖都是要做的生意,谁不乐意把这生意给何三叔呢?

何三叔和袁婶都明白,张楷瞧上了二闺女何欣洁,可是欣洁有了心上人,是榔坪街上的。花要开在别人的篱笆上了,怎能让张楷老来施肥呢?

这天下雨,张楷没有出车,何三叔打电话叫他吃晚饭,三叔家的饭他吃过不少,遇荤吃荤,遇素吃素,从来没有这么正儿八经邀请他吃过饭,他还拣了两件上档次的衣服穿上去三叔家,刚上稻场坎,看到停着一辆广本,进门刚接了何欣洁递过来的茶水,何三叔就说,时间把得真准,直接上桌。桌边坐了一位青年男子,一张方桌,五个人吃饭,何欣洁就和青年男子坐了一条板凳。何三叔说,这是欣洁的男朋友,第二次来我们家,他爱喝两口,我又不会喝酒,就喊张楷来做个陪,你不介意吧。

那顿酒,张楷憋着劲喝,把欣洁的男朋友喝得滑到桌子底下了,他自己走出何三叔家的大门,只听到屋檐水像瓢泼一般,雨水打在广本的引擎盖上,咚咚地响。

后来听人说何欣洁的男朋友是装醉的,何三叔交代了,总得让输的人赢一回。那顿酒,张楷赢了。

赢了的张楷很少再到何三叔家来。

何三叔心中释然,日子就舒展而有序。每天在鸟叫声中醒来,简单漱洗之后,他就进了自己搭建的工棚。清早,他不动斧头,怕声音大了吵醒了袁婶,其实,袁婶在工棚外看着,看他用刨子刨,弯进去的地方,用锛来刨平。何三叔是个过细的人,一口枋子,别的木匠十二天完工,他做个十四五天,十六七天也做过。他做出来的枋子,光滑饱满,漆匠特爱漆他做的枋子,上腻子简单,漆出来光亮。

袁婶站在门外看,她心疼他。一般来说,这做枋子不是一个人的活路,单是那枋子盖子一两百斤,一个人翻动不是一件易事,何三叔也是快六十的人,虽然也还可在木马上把点头(棺材盖子的大头)很高的枋子盖子翻动过来,但毕竟吃力,袁婶也劝过他做个别的,比如养羊或者养鸡,何三叔说,我只会这个生意,再说,闻了一辈子杉木的气味,上瘾了,戒不下来了。

袁婶不再多说,去灶屋做早餐,何三叔爱吃个懒豆腐,他们家一年四季都有懒豆腐,没冰箱的时候,袁婶每天半夜起来泡黄豆,一早就开始推懒豆腐。有了冰箱,打一次,管两天。她不用合渣粉,硌牙。

太阳老高了,门口白果树的影子印在稻场里,狗睡在影子里,收紧尾巴,耳朵偶尔摆动伸出影子之外。

何三叔听到了开饭铃声,灶屋在私檐里,怕袁婶难得出来喊他吃饭,他在工棚装了一个小电铃,铃声响过,何三叔来到厨房,夹米饭,泡红椒,炒腊猪肝,懒豆腐,欣洁在公司上班,回来少,两个人,两菜一汤,符合何三叔制定的标准。

饭没吃完,有人送杉木来,何三叔出来一看,是荒边的董老大,别人都是先打电话再送木料,怎么没打个电话哟?何三叔听人说,这个董老大不好缠,他不想接这笔生意。送上门的生意还挡在门外?传出去不受说。何三叔收了木料,强调了一句:枋子不像别的东西,不能赊账的哟。

晓得董老大难缠,何三叔做得特别仔细。遇到雨天,他停下来,怕木头受潮,太阳一晒缩水张了缝。没想到董老大来取枋子时说何三叔换了他的木头,他的木头粗,做出来点头怎会这么低?这话说给一百个人,一百零一个人都不信。可这种事,哪能寻到反驳的证据?董老大闹到村委会,村委会来调解。没想到何三叔说不用调解,在自己的阶沿上被狗咬了,认栽,我们两口子一人一副枋子,上好的十二圆花,你看得上哪一副挑哪一副,看不上,猪圈楼上还有十二根上好的杉木,你拉走。

董老大拉走了何三叔的枋子。拉走的那一天,日头不毒,却沉沉地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他请的农用车穿过苞谷林中的乡村公路,两边站的人不让路,司机恐车子移动轧了路人的脚,作揖打躬,伯伯叔叔大妈大婶,烦请让一让,是是非非我管不了,我挣一份辛苦钱。

车开走了,路上的人涌到何家大屋,安慰袁婶,安慰何三叔。何三叔在清点工棚里的杉木,哪个送来的,每根杉木上都写了名字,他不打算做枋子了,这些木头,他出钱给人送回去。每个人都发了短信,没有回复的都打了电话。

那是农历七月,知了在白果树上鸣叫,股股热风穿过何家湾,苞谷叶卷了喇叭,门口的娃谷却长得壮实,一串串红穗子粗粗壮壮,像袁婶那胖猫的尾巴。

好几个订了枋子的人上门来劝何三叔,何三叔铁了心不做了,来的人说,割了谷收了苞谷我自己把杉木拉回去,哪能要您送?

何三叔准备先送蒋家湾两户人家的杉木,村里支书来了,放了一段录音让何三叔听,是董老大的声音,说他如何骗了何老三一副顶好的枋子,怎样卖给桃山人赚了三千元,听着是喝醉了,说话舌头打卷。录音是一个昵称叫丝绵树上的蜘蛛网发来的,书记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啥时加的好友。语音通话打过去,问得急了,那人告诉他,是张楷转给他请他发给书记的,是在村里秀儿秀一湾农家乐录的。

书记想起,秀儿秀一湾丢过一回东西就装了监控,他跑去一查监控,跟张楷提供的录音完全吻合。

董老大上门来道歉,把赚的三千元黑钱递给何三叔,何三叔把三千元朝他脸上一扔,关了大门。董老大三步并作两步逃出何家屋场,那些百元大钞在空中飞舞,然后东一张西一张落在何三叔稻场上。何三叔打开门的时候,只见稀稀落落的红票子。

何三叔工棚里又响起了斧头斫砍杉木的声音,又有杉木的清香开始飘荡,何三叔每天在鸟鸣声中走进工棚,新闻联播的音乐响起时准时收工洗脸洗手吃晚饭。吃完晚饭,他搬把椅子坐在阶沿上,闻着门口一湾水田的稻花飘香,新谷的清香一直飘进他的胸腔,这米有他的一份,每年他都要找门口的陶家买800斤稻谷,晒干,扬净,老陶给他送上门。今年插完秧,老陶腹痛厉害,医院一查,肠癌晚期,稻子抽穗时走了,在何三叔家兑了一副枋子,何三叔收了十二筒杉木,工钱漆钱都免了。老陶的儿子说,新稻,依然有您一份。他点点头,泪湿了衣袖。

过了霜降,眼看就是何三叔六十岁的生日,二女儿何欣洁要给他张罗寿宴,遭了他的呵斥,已经出嫁的大女儿要接他过去住几天,他也回绝了。他要带着袁婶出门看一看世界,只走到宜昌就被许叔在车站截了,是欣洁走漏了消息。

许叔的老伴去世后,他就来宜昌给大儿子带孙子,七八亩田小儿子种着,房子小儿子看着。他来城里三年了没回去过,想家乡都快想疯了。听说何三叔出来了,他一定要截住他,好好讲讲,好好叙叙,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托付,那就是给他做一副好枋子,杉树砍了十几年了,老伴突然去世,在何三叔那兑了一副他加工后刷了漆准备出售的枋子,剩下的十二根杉木在猪圈楼上又搁了几年。

生不能回去,死了一定要回到大吉岭跟老伴睡到一起,一根栎树两个丫,烂了腐了也要在一起,生一窝蕈子。许叔说着,泪水涟涟,脖子一仰,半杯酒一饮而尽,何三叔不胜酒力,也干了杯中酒。他俩修天柱山的公路时,睡的一个铺,晚上饿了,泡半杯许叔带的雀米饭,有一回,何三叔一把抓多了,懒得退回去,都泡了吃了,肚子胀得圆滚滚的,去连部找卫生员开了药,拉了半天才好。在那个粮食紧张的年代,三连有个人肚子胀得找卫生员开药,何三叔在全团出了名,见了熟人就把头低着走在许叔后面。

何三叔回到大吉岭,许叔的小儿子就把杉木送来了。这枋子他能马虎?二十天才做完,又漆了七道山漆,铜镜一般,照得见人影。何三叔拍了照片发给许叔,许叔发来三十个点赞的大拇指。末了,许叔说,他亲自回来送钱拉货,说啥也要在秀儿秀一湾点两个火锅谢一下师傅。

花开了,花谢了,叶青了,叶黄了,稻子割了,苞谷收了,转眼又到了冬天。这一天,下了一张瓜皮子雪,许叔回来了。火锅点了,请何三叔和袁婶吃了中饭,却不拉枋子,他要何三叔给他把枋子卖了。

遇到坎了?缺钱了?何三叔盯着他的脸问。

我能有啥坎?儿子在移动公司当老总,我还缺钱?

许叔说,小区里一直教他打太极的一位老大哥前不久走了,城里人是要火化的你知道,可大哥有遗嘱,骨灰埋到老家的一棵油杉树下。那天,来送老大哥骨灰的人好多,都是自觉来的。高级的人连死后的方式也是高级的,你看我们,好低级呀。棺材你帮我卖了,我也火化,骨灰埋到康家湾的珙桐树下……

许叔说得斩钉截铁,也说得眼眶湿润。

何三叔一直点着头,他一边点头一边在咀嚼他说的每一句话。

何三叔从此不再接新的生意,不久,他彻底关闭了做枋子的生意。

拆除工棚的时候,他找了一只玻璃盒子,装了一盒子杉树木渣,放在床头,进门出门揭开盖子闻一闻。

这些天,何三叔进门出门都耷拉着脑袋,别人同他打招呼他往往答非所问,因为他一直在想做啥新的生意。

蒋昌耀的柴垛

蒋昌耀的柴垛是我见过的最整齐美观的柴垛,顺着墙码放,边沿整齐的程度绝对可以铅锤吊线,一垛柴,就是一堵墙,一堵木头的墙。

乐园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垛劈柴。因为家家户户都有烤火炉,金属的炉身,玻璃的面子,还有转盘,绘着红色彩画,好看,实用。

从深秋到第二年晚春,无论走进谁家的火塘,暖意融融,木柴在炉子里呼呼燃烧。炉子上坐着一把水壶,壶嘴喘着粗气。来人了,洗杯子,泡茶,一壶开水,方便称手。更方便的是吃饭,水壶换成火锅,炒菜摆在火锅周围,保温。炒菜外围,一圈饭碗,亮眼的白瓷,点几枝红花,看一眼顿生食欲。缺点是酒杯容易变热,热酒,有一股泔水的味道。于是,加一圈陶瓷的杯垫,又添了美观和韵味。

见到蒋昌耀的柴垛之前,我以为覃发良和尹兴三的柴垛是最整齐的。他俩都当过兵,当过兵的人爱整洁,被子叠成豆腐块,一家人的牙刷一溜顺摆着,同样的方向,同样的角度,他们码柴,整齐超于常人,当属正常。

蒋昌耀一天军服都没有穿过,他码的柴胜过了当兵的人。

他比我小一岁,高中却是一届。1973年高中毕业,回他的家乡叶溪河去晒黑皮肤炼红思想。1975年,一场大水,叶溪河受了水灾,区里把他一家人安置到乐园的杜家村,那一年,他19岁。

此时,乐园的合作医疗正是红火的时候,常有代表来参观,需要表演节目。他参加了村里文艺宣传队,白天下地干活儿,晚上去大队排练。一干青年男女,相处多了,难免生情。蒋昌耀个子高挑,长相俊俏,两个女同伴递过来橄榄枝,蒋昌耀慌乱之中,莫衷一是,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排练完毕,送了这个又送那个。月光如水,月色如银,回到自己的家,月亮已经落进山坳,推开那扇木门,狗敷衍着在他的裤管上嗅了两下,回到窝里躺下了。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两只鸟儿都飞走了,那是初冬的一天,出着白太阳,格外地冷。虽然彼此都没有任何承诺,还是有着深深的失落。

蒋昌耀回到他住的杨絮坳,锯柴,劈柴。那时没有烤火炉子,只有灶膛烧劈柴,一摞劈柴要烧好些日子。一把手锯,不断地锯,锯子钝了,自己锉,钢锉拿在手里,用力在锯条上来回拉扯,那声音,连对面几里路的堰坳上都听得到。

他锯柴特讲究,钢卷尺量了一块篾片的比子,每一节同样长,弯的,节疤多的,丢出来在火塘里烧。劈柴码柴同样讲究,栎树好劈,一节四块,大小差不多,劈歪了斜了的都拣出来,挑好的劈柴顺着山墙码放,那个整齐,没人见过,都说廖三叔砌的梯田整齐好看,说屈二婶纳的鞋底顺溜养眼,那个齐整那个好,还是不顶蒋昌耀的柴垛。

蒋昌耀搬把椅子坐到柴垛对面看,他自己也觉得好看,他自己也没想到会码得这样好看。一块块劈柴依偎在一起,仿佛听得到它们亲密的呢喃,听得到它们温柔的絮语。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一摞柴发芽生叶长成了一片茂密的林子,绿叶红花,随风舞动。那风,从柴垛上吹到了他心里,吹散了他心头的乌云。

一摞柴垛,医了心病。从此,蒋昌耀看到树,都觉得亲切。

没想到,他的命运跟树发生了太过深刻的关联。

来了杜家村几年,乡里看他办事有能力,把他弄到企业办当主任。乐园的树多,砍木材,卖木材,是企业办的重要工作。一天,伐木队上山砍树,见到一片高大顺溜的好木材,操起斧锯,一根挨一根地伐倒了,他们不知道,其中有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珙桐树,这可不是小事,他为此付出了代价,蒋昌耀的人生第一次跌入深谷。

对于他来说,责在失察失管,并非本人邪行,三年之后,重新回到党的怀抱,并被选为杜家村的村主任,叶溪河的一棵松树成了杜家村的栋梁。

这一年,村里决定修松树包小学。松树包小学原是覃氏宗祠,放过公社机关、卫生所,后来做学校,还办过几年初中。我在这里做过两年民办教师,我的宿舍就在祠堂里,每天从宿舍出来,穿过天井,走出祠堂大门,右拐,进入土起瓦盖的教室给学生上课。

蒋昌耀修学校是20世纪90年代,我已离开松树包好多年。他把土起瓦盖的房子换成预制结构,大队钱少,他到处化缘。县里管教育的副县长聂德媛在乐园公社当过副书记,也是乐园的儿媳妇,蒋昌耀找到她,张口就是十万元,全县多少大队,聂副县长没这么大的口袋,人来了,也不能空手回去,给了蒋昌耀三万元。这还差得远,又和覃祥官医生到省里找钱,祥官医生在省卫生厅找关系,讲困难,说好话,又弄了三万元,加上村里自筹的钱,花了九万八,修了钢筋水泥的两层楼房。

他没想到的是,村里生源萎缩得厉害,三年之后,松树包小学撤销合并到大吉岭小学,花九万八建的房子四万元卖给了私人。

2002年,村级组织合并,原来的四个村合并为乐园村,杜家村不可能书记主任都进到大村的班子,蒋昌耀就卸任了村委会主任,拉了11年的车,终于可以卸下轭头过轻松日子了,书记却不想让他彻底轻松,“搭了多年的班子,你可不能一甩手就丢个精光,三组组长的担子你得帮忙挑起。”现在的三组,是原来五个小组合并的,相当于原来的半个村。苦荞粑粑总算切了一半,也还咽得下,这担子他就挑着。后来又提出过辞职,年岁大了,该让年轻人干,新的书记主任朱建波话说得暖和,大事小情也都记挂着这些最最基层的兄弟,要他先帮忙顶着,村里慢慢物色人,他好意思撂挑子?

组长天天直接和村民打交道,婆媳间的矛盾,邻居间的摩擦,山界田界的争端,都要找他。找得最多的还是吃水的事,原先有几个组特别是耳厢吃水困难,国家投资不少钱从康家湾引的水,上万米的水管子,今天这里破了,明天那里脱了,后天又是管子不来水了,都给组长打电话。那天上午,我们去康家湾看珙桐博物馆,碰到蒋昌耀在接水管,因为道路施工,压破了进水管,水时有时无,一大早他就接到了好几个电话。他就带着工具来看来维护,水管接好以后,还要打电话问那边来水没有。快要十一点了,还没吃早饭,带着一瓶八宝粥,掰开盖子坐在溪边吃着。

现在,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婆在武汉带孙子,儿子女儿都在武汉做事,事业做得红火,又孝顺,需要帮忙,老婆过去几年了。他一人在家,种田、喂猪,加上组里的事情,够忙。他会安排,一切都有条不紊,生活绝不潦草。屋里收拾得亮堂,桌子椅子窗台都干干净净。一个人吃饭,炖一个火锅,炒两个青菜,安逸妥帖。

最能体现他的从容的还是柴垛,顺着猪圈的墙码了一圈,整齐到让人的目光不愿移开,像诗人看见一首好诗,画家看到一幅好画,古董商看到刚出土的青铜器……我老在想,今天,他锯柴劈柴码柴的心境跟第一次绝不相同,他不需要借此排遣什么。也许是他被第一次自己意外的作品所征服,他要沿袭发扬光大一种美,他的柴垛就一直是这样美观整齐。我脑海中老是浮现一个画面,他每锯一块柴都用那个做比子的篾片量一下,码柴的时候,稍有不齐,他用小的木块塞、垫,实在不好修正的他会放弃这一块,另选周正的替补。那种沉着、笃定和一丝不苟,只有一个生活井井有条、充满秩序感、具备几何头脑的人才能做得到。

看到他的柴垛是今年4月,我和老婆专门去拜访他,我们被他的柴垛震撼,老婆忙不迭地拍照片,我和他坐在柴垛对面说话,蓝天白云,清风徐徐。

他本来会做饭,但是,觉得我老婆是贵客,他的手艺多少有些拿不出手,于是,连忙杀了鸡送到堰坳上喻姐农家乐加工,我们离开他家的时候,脑海中老是美观的柴垛,那种整齐美、规则美一定可以震撼每一个来过他家的人,将来游客多了,可以开发一个项目:到蒋昌耀家看柴垛去,然后抱几块柴在灶里,在炉子上煮一只土鸡,炒几盘土菜,再斟几杯土酒,那个日子,就有了几何的严谨、文学的浪漫……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