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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地平线上的勇敢身影 ——小说《最后的地平线》创作谈
来源:文艺报 | 余 耕  2023年07月03日09:29

在我的职业生涯里,运动员、记者和警察是我执业最久的。自我从事写作以来,这三个职业却从未出现在我的作品里。都说写作者会从自己最熟悉的行业入手,但我却是个例外。迟迟没有让这三个职业进入我的写作,我想大概是因为热爱和敬畏的缘故吧。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淄博矿务局公安处刑警队侦察员。那一年进入刑警队只有两个人,我和另外一名篮球队的主力队员,据说是局长特别关照过,让两个主力球员进入刑警队。直到此刻,我还记得第一次穿上警服的兴奋心情,恨不得连睡觉的时候都穿着。

从小习惯了篮球队的集体生活,也养成了自由懒散的生活习性。我记得那个时候早晨八点半上班,同事们大都八点就到办公室了,墩地、打水、整理内务。我却总是赖床,要九十点钟才能到办公室。天长日久,大家习惯了我的品性,直接把我归到“不务正业”的分类里。半年之后,跟我一起分到刑警队的队友配枪了,甚至比我晚来的队员也配枪了,我却没有配枪。我以为是我的“不务正业”影响配枪,但是刑警队队长却私下告诉我,是因为人家早早交了入党申请书,而我却没有积极向组织靠拢的思想觉悟。接下来我在刑警队待了五年,也是刑警队唯一没有配枪的侦察员。虽然没有枪,但我就像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嘎子一样,逮着谁就摸谁的枪。只要是进山里面办案,我就会怂恿大家去练练枪,然后打光大家的所有子弹。

那个年代盗窃案比较多,小到自行车、摩托车,大到保险柜乃至入室抢劫。案发后,如果现场提取不到有效指纹和脚印,只能在片区走访、过筛子。简单的询问和讯问笔录,我的同事们一写就是十几页、几十页,而我总结归纳后的笔录都是一两页纸,为此我的队长没少训过我。原则上笔录应该记录询(讯)问全过程的对话,但我觉得许多谈话都是废话,我也懒得写。时间久了,我也成了刑警队里业务能力比较差的那一类,加上我的懒散和不服管教,有一阵子我感觉自己在刑警队里的待遇跟犯罪分子差不多。

有一段时间,我开始加强学习,但我学习的方向不是看公安业务书籍,而是看福尔摩斯探案集。看了一年多侦探类小说,反过头来看看刑警队的案子,依然还是那些鸡零狗碎的盗窃案,让我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思考自己是否适合这份工作。

接下来,我继续着我破罐子破摔的职业素养,上班时间越发延后至中午十一点左右,到了单位直接去食堂吃午饭。我的同事们则越发努力地工作,因为单位正面临改制,我们企业公安将改制并轨到地方公安。有一天中午,我刚刚到单位,习惯性推开侦察科王科长的门,因为我们俩几乎每天中午都会结伴去食堂。王科长是一个很高很帅的老头,无论穿西装还是穿警服都很有派,他学识渊博、智商在线且性格开朗。那天我推门喊王科长去吃饭的时候,却发现他趴在桌子上头也不抬地冲着我摆摆手,意思是让我自己去吃饭。我以为王科长病了,上前去扶他的时候才看到他在哭。我当时有点懵,到了食堂后才知道,领导上午找王科长谈话了,因为他已经到了退休年龄。

那顿午饭吃得我食不知味,我当时在想,像我这种没有背景又吊儿郎当的人,即便是一辈子干到一个科长,临退休的时候还要如此不舍……吃完那顿午饭后,我便做了一个重要决定:辞职!

递交的辞职报告,仅用了一周时间便得到批准,我想领导们大概是巴不得我早点辞职。躺在单身宿舍里,无所事事的我开始每天睡到中午。睡了两天后,第三天凌晨,我被楼下的吵闹声惊醒了,恍惚中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什么尸体被烧焦了……

出于职业敏感,我即刻穿上衣服下了楼。单身宿舍跟医院一路之隔,路的尽头拐弯是医院的太平间,晚上很少有人走这条路。在这条僻静的路上停放着一辆被烧毁的桑塔纳轿车,轿车里果然有一具烧焦的尸体。我当即给刑警队打电话报警,并驱散围观群众保护好现场。不一会儿,刑警队的同事们赶到了,根据车牌号码很快查到车主,而这个车主居然曾是分局刑警队的人,数年前辞职经商了。我当时有点小兴奋,也有点小沮丧,兴奋的是我终于遇到一个大案子,沮丧的是我已经辞职了。

上午时分,市局刑警队的人也赶来了,我以一个不可描述的身份在案情分析会上做了现场第一目击者汇报。接下来,领导们也没有拿我当外人,让我跟着专案组继续工作。案情倒也不复杂,两天时间便行告破,是一起婚外恋情杀,凶手也被顺利缉拿归案。这个很特别的案件,似乎是为我五年刑警工作画了一个句号。一周后,我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要好的同事们搞了一个欢送宴会。兴许是酒喝多了,我突然间抑制不住自己大哭起来,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人一样哽咽。

许多年过去了,那个守着一帮大老爷们儿哭泣的场景经常浮现在脑海,我却始终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一刻突然失态。大概在三年前,以前的同事给我发来一张柳泉公安分局干警的合影照,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帅气的警服,我决定写一个警察的故事,也算是对我人生第一份职业的纪念。在写作《最后的地平线》时,二十多年前那些熟悉的场景又重现眼前,当年疏离的我恰好拥有了客观视角。而“地平线”也隐喻了警察这个职业的特殊性,一步天堂,一步地狱。如何在地平线之上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好警察,则需要付出经年累月的坚守与隐忍。

上个月我回过一次原先的单位,它现在已经改制为柳泉公安分局,曾经的两位同事已经被提拔成为副局长,老朋友见面分外亲热。曾经的刑警队队长从副局长位置上退居二线,还有一位老队友,因为工作过于操劳,去年发生脑梗……聊起当年的人和事,大家依旧像年轻时候一样嬉笑怒骂大嗓门儿。我跟我的老同事们说,我写了一部关于警察的小说,马上就要出版了。同事们问我,有没有把他们写进去。我说有,每一个细节里都有你们的影子。

说心里话,我很佩服我这帮老同事,一份工作兢兢业业干了将近三十年,日常无非就是我眼里那些鸡零狗碎的案件,可他们坚持下来了。望着他们沧桑的面容,我由衷自省我做不到,我当时之所以冲动辞职,就是因为我一眼能看到自己退休时的情景。我这些同事、队友也一样也能够看到自己的未来,可他们有勇气走到底,我想他们才是生活中的强者。而我不是,我是这支队伍里的弱者,我是个逃兵。

那天晚上酒喝了不少,我的心情像二十多年前一样激动,几欲落泪。那一刻,自己突然想明白了王科长为什么会哭,我为什么会哭。警察是一个特殊的职业,被人们赋予想象中的光环,也常常遭受莫名的诟病,其中的悲苦辛酸怕是也只有做过警察的人才能体会。警服加身,会使很多人信赖,面对违法犯罪时,更会被普通人寄予期待。当我和王科长脱下警服的时候,那些与这份职业相关联的褒贬随之烟消云散,可警察毕竟是我们曾经憧憬过的职业。我想,我们的泪水应该是对警察这个身份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