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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态度】(第四期):今天的长篇小说该写多长 周瑄璞:唯长能解长篇愁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周瑄璞  2023年07月04日09:13

主持人语:

于无物中突围

——今天的长篇小说该写多长

讨论“今天的长篇小说该写多长”之前,难以对另一个潜在的话题视而不见,即“到底写多长才算是长篇小说”?对此多为约定俗成。参考目前一些主要文学奖项的评选规则,是将版面字数13万的小说算作长篇,大约相当于Word文档的10万字。而具体到作家笔端的篇幅控制,一直处于动态变化之中。那么讨论“长篇小说究竟该写多长”似乎是一个“有技术难度”的问题,其难在于标准的不确定,也关于创作自由,更进而,附加了时代审美的变迁。

之所以聚焦这一看起来难以讨论的话题,仍然要回到文学现象的凸显。在注意力最为匮乏也最为珍稀的时代,作家在长篇领域的耕耘尤为值得尊敬。这些西西弗斯式的努力,不但标志着作家的成熟,更似对消费主义、媒体社会、网络世界等共同造就的无物之阵的突围。

既然写作长篇小说是一项显而易见的艰苦劳动,我们不禁要问,“不得不写”的动力源自哪里?有作家曾尝试给出自己的答案:“作为小说家,我们的工作就是以小说对抗匮乏,拒绝遗忘,建造持久而且具有意义的世界。在文学类型中,长篇小说最接近一种世界模式。我们唯有利用长篇小说的形式,去抗衡或延缓世界的变质和分解,去阻止价值的消耗和偷换,去确认世界上还存在真实的事物,或事物还具备真实的存在,或世界还具备让事物存在的真实性。”在“新”“快”占上风的阅读语境中,正由于长篇小说在文学形式发展过程中“不合时宜”的一面,写作长篇小说才非常悖论地成为“最具时代性的一种举动”。对此,应不难枚举文学经典和当下篇幅越来越可观的长篇小说,引为印证。

至此,本期话题呼之欲出——“今天的长篇小说该写多长”?作家、评论家张柠在相关话题中谈到自己的见解:“写那么长,100万字,甚至更长,就能写出命运的长诗吗?不一定。写短就不能写出命运感吗?也未必。长度是唬不了人的。《哈吉·穆拉特》和《塔拉斯·布尔巴》都只有12万字,它们都不缺命运感和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那种细节堆砌,情节啰唆,语言唠叨,下笔不可自休的写法,是到了该深刻反思的时候了……”我们认为,长篇小说篇幅之长短也是时候好好审视了。

本期《有态度》栏目邀请数位作家、评论家参与话题,从写作长篇小说的主体性、内在机制,影响长篇小说写作的外部因素,以及阅读长篇小说的理性判断、感性经验等方面展开讨论。

——栏目主持人:杜 佳 李英俊

唯长能解长篇愁

周瑄璞

在我们每天生活的这个眼睛可见的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她有着比外部世界更为激烈更为精深的洪流闪电,四季更迭,跌宕起伏,这就是长篇小说的世界。

长篇小说书写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自我不同时期的关系,通过讲述人物的身心成长,探索生活的广阔和人性的复杂。她不断地塑造你,激励你,让你无论多大年纪,都葆有一颗赤子之心,她告诉你世界如此博大深奥,时代滚滚向前,又让你知道这世上的人不管生活在何处,身居哪个时代,却原来都是一样。世界不停变化却又永远不变,人类千百年来,变的只是道具,而那恒定的法则,从未改变。

莫言曾有文章《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长度、密度和难度,是长篇小说的标志,也是这伟大文体的尊严。”有人说,一部好的长篇小说,就是一个丰富而辽阔的世界;又有人说,只有在长篇小说里,才能读到真正的人生。我完全同意以上观点,并且要续貂一句:长篇要长。唯有长度与厚度,才能囊括人世间的一切:渴望,信念,爱欲,成长,幸福,绽放,伤痛,衰败,不舍……人类小小的肉体,承载着长篇小说所要讲述的事物与情感。

长篇小说,她体格健壮,充满力量,健步奔跑,行走自如;她还可以腾空飞翔,巨人般跨越万水千山;她激越澎湃深厚,又安静空灵真挚;她灿烂辉煌,明亮温暖;她丰富而深广,却又是神秘难言,说尽一切却总是意犹未尽。有人将之比喻为巨轮,有人将之比喻为巨鲸,总之她当有着博大的体能与强盛的力量。

长篇要长。这是她的外部宣言。这长与厚,不只是外在体量与厚度,而是内在气韵和胸襟,是体格的健美协调与骨骼血脉的通达自然,而绝非虚胖浮肿,外强中干。

经典的、优秀的长篇小说无不是按准了所在时代的脉搏,她从不避讳当代生活中的现实,她首先是对自己情感的真实,对自己内心的忠诚,不虚假不做作不矫饰,在此基础上,才能上升为哲思和理性。她可以慷慨地歌颂与赞美,她也要无情地揭露与鞭挞,她因为从不停歇砰砰跳动的心灵而永远不会过时,永远具有时代性和永恒性。

那些我们人类再也回不去的时光,那千秋万代的爱恨离别,所幸有长篇小说为我们保留了下来。我们由《金瓶梅》《红楼梦》得知明清人的生活,由《悲惨世界》感知人与宗教的关系,由《战争与和平》看到一个民族的灵魂……这些与当下时代相距几百年的故事,为什么还深深地打动我们?因为她们保存了人类的普遍性和典型性。

在中外文学史上,有着浩如烟海的经典长篇巨著,但后来者还在向这个山峰攀登,皓首穷经,前赴后继,一代代书写下去。明知无法超越,甚至连接近和抵达都几无可能,但我们还是愿意倾其一生,仰望山顶,奋力攀登,哪怕倒毙于道旁,成为长篇小说这一伟大文体的祭品和微尘,也是一种荣光。

长篇小说是一个盛大的载体,承载人类文明进程的足迹,承担生命梦想奋斗与忧欢死生,她大可江山社稷,天地万物,时代洪流,战争与和平;小处则是重复的日子,获得与失去,人伦道德,眼波梦境,蛛丝马迹,欲望萌动,心意缠绵,一粥一饭……无不详尽揭示。人心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尽在长篇小说中得以或工笔白描、或抽象写意的编织与书写。

一部好的长篇小说,集作者全部生命体验,需要诸多先天后天、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首先取决于你的生命存量、人生经历与感悟。你眼下写出的句子、情节,与你几十年的生命体验有关,与你不同时期的生活经历有关,与你从未说出口的那些内容有关。体力、精力、见识、语言、文字、调查、年代、细节、地理、风物、饮食、财务……在长篇小说里,一样都不能少,如百货商店的商品斑斓多姿,共同发挥作用,合力架构起长篇小说的坚实地基和宏伟大厦。打个通俗的比喻,创作长篇,犹如往一个袋子里装东西,看谁装载量大,装得更多更好更美观更加物有所值,而且装好之后,你还能背起这个大袋子前行,而不是被压趴下起不来,或者姿势过于踉跄过于狼狈有碍观瞻。是的,就像举重一样,举起你所选择的重量,挺过三秒钟,等待铃响才算成功,而不能为此使自己损伤,让杠铃提前落地。

仅有故事是不够的,故事和人物只是大厦的架构与蓝图,而时光、风物、情感才是撑起一座大楼的砖瓦水泥管道电路装修设施,使一座大楼从设计建造到最终能够入住,需要大量的生活细节来充实故事架构,需要无处不在的闲笔来填充故事的缝隙,需要心灵的活动、意识的流动来检验现实的可靠,需要有将柴米油盐、一日三餐细细道来的耐心与能力,将阳光的味道、阴雨的气息、草芽的颜色详细描述的功力与热爱,将生活的规矩、法律的条文、账务的来去仔细核实的严谨与认真,需要有收藏家的求证精神,医务人员的流程遵守,警察破案的推理能力,农人耕地的艰苦劳作与耐心等待。

作家的学识、修养、境界、人格、胸怀,也都参与着长篇小说的创作。长篇小说绝不只是事件的讲述和字数的累加,而是考验一个作家待人接物的能力,是你的世界观、人生观的综合体现,你的胸怀与气量的整体考量,又是一次体能检验,是胸中气象、艺术构造的集中训练营。《白鲸》的作者梅尔维尔认为,要想写出一部“巨著”,“你必须挑选一个巨大的主题”,而如果“你以跳蚤为题,绝然写不出传世的名著来,尽管有许多人这样试过。”

雨果说:“我们从来只见事物的一面,另一面沉浸在可怕的黑夜里,人类受到的是果而不是因,所见的一切是短促、徒劳和疾逝。”

那么作家的使命,就是将沉浸在可怕黑夜里的短促、徒劳和疾逝打捞上来,保存下来。所有伟大的作品,都是作家向真实世界最大限度的拓进。当然完全的真实又会让我们落入不堪的境地。于是我们在其间辗转徘徊犹疑取舍,时常进退维谷,这种进退两难,也参与到一部长篇的打造之中。

读者的阅读也是永不疲倦,一次次展开一部部巨著,由着作者的引领,信赖作者的讲述,和作者一道,共同建立起一座看不见的城市,一个不存在的王国,领略人间万象浮世绘。作者写到的,我们去呼应,去感知;作者没有写出的那些,我们调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补充,去推演,去自洽,进入到一个又一个宏大的民族画卷、精细的生命体验与宽广复杂的社会进程之中,探入深不可测的心灵世界、强大无比的心理现场。我们给予主人公以合理和特权,我们同情他,热爱他,追随他,我们希望他顺利,祝福他成功,庆幸他逃脱,我们与他一起辗转痛苦,和他一样欢笑和落泪,最后合上书本,茫然四顾,若有所失,又有所得,感到了某一种新生。

作者简介:

周瑄璞,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湾》《日近长安远》,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故障》《房东》《隐藏的力量》,纪实文学《像土地一样寂静》等。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好小说榜单。入围花地文学榜、南丁文学奖,获得中国女性文学奖、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年度金榜特别推荐、《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