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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庄子》:壶子与季咸斗什么“法”?
来源:中华读书报 | 章启群  2023年06月12日08:05

原标题:壶子与季咸斗什么“法”?——再谈《庄子》气论

《庄子·应帝王》篇里说了一个壶子与季咸“斗法”的故事。历来解庄者对于这个故事都语焉不详,或者牵强附会。我们再逐字逐句展开这段文字,换一种视角,看看解释的效果如何。

著名的“御风而行”的列子,曾经在壶子门下学习。有一天,列子在街上偶遇一个叫季咸的人,觉得是非常之辈,心存崇敬,转而便对壶子崇仰的信念发生了动摇。庄子是这样描述的: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大意是,郑国有个被称为神仙的巫师,知道人的死生存亡,祸福寿夭,并能计算到该人生死祸福的年月旬日。郑国人远远见到他,因为怕知道自己生死祸福,皆避之而走。列子见到他却心醉神迷。归来后,列子跟他的老师壶子说:我起初以为老师您的学问道行为世上最高,现在我又发现更高的得道者了。很明显,列子觉得壶子的学问道行不如季咸。

季咸又叫巫咸,此人在史上有记载。《尚书·君奭》提及他是殷代的史官。《世本·作篇》曰:“巫咸作筮。”《史记·天官书》亦云:殷商传天数者有“巫咸”。后传说他著有《巫咸星经》,为我国第一部天文学著作。其中有最早星表,据说含33座共144星。《晋书·天文志》《隋书·天文志》、唐《开元占经》等皆有记载。但原本亡佚,后世存本列齐、赵国名,显然属于伪托。又传西周有巫咸学派,后为宋国司星继承,巫咸祒(字子韦,与上面提及的巫咸是两个人)是代表人物。《史记·天官书》记有宋国星象家子韦,《庄子·天运》有“巫咸祒”,皆可证。庄子善用寓言,此处季咸亦应来源于巫咸。

壶子面对列子的质问和怀疑,惊诧之余,不紧不慢对列子说:

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 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 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壶子说的意思是:过去我教你的尽是表面的,没有实在的东西,你哪能得道呢? 你受到的训练不成熟,故不能得道,如同动物群中有雌而无雄,怎么能生崽(卵)呢!而你用所学这点肤浅的道与世人应对过招,还特别自信能赢,让人一下子就看破你的底细,因此就知道如何对付你。既然你那么崇信季咸,试试叫他与你一起来,我展示一下我的“法”给他看。接下来,庄子写到: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岀而谓列子曰:“嘻! 子之先生死矣! 弗活矣! 不以旬数矣! 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

就是说,次日列子与季咸一起见壶子。季咸见过壶子出来时,对列子说:啊,你的先生要死了! 活不了了! 活不过十天了! 我在你老师壶子身上看见怪东西了,见到湿灰了。死灰可以复燃,但是湿灰绝然不可能复燃的。因此,壶子是必死无疑。列子送走季咸回来,很伤心,泪流满面把季咸的话告诉壶子。

壶子听罢,心中有数了,觉得季咸可能中招了。便说:

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

壶子的话一般人很费解。“乡”同“向”,刚才之意。他的话直接翻译成现代汉语意思是,刚才我向他展示的是“地文”,萌芽之状不动不止。这个状况似乎让人看到我关闭了德性机关。试试让他再与你一起来。这里的“地文”“德机”意指什么,我们暂时存疑。但读者清楚知道,“地文”展示的表象是关闭了“德机”。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岀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 有瘳矣,全然有生矣! 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告壶子。

次日,列子又与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出来时季咸告诉列子说:幸运啊,你的老师遇到我了! 病愈了,痊愈有生机了! 我看到他身上关闭的机关转变了。列子进来,把季咸的话告诉壶子。壶子心里更有数了,对列子说:

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壶子的话与上文一样让人很费解。大意是:刚才我向他展示了“天壤”,虚名和实在都不能进入。而生机发于脚后跟。这个状况让人看到我接近好的生机了。试试让他与你一起再来。所谓“机发于踵”就是脚后跟发出了一种生机。“天壤”意指的解释这里也暂缺。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岀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

次日,列子与季咸一起又见壶子。这次季咸觉得有点不对劲,出来时季咸对列子说:你的老师不斋戒(“齐”繁体字“齊”,同“斋”),我无法看到他的状况。你让他试试斋戒,我再来为他看相。列子进来,把季咸的话告诉壶子。从季咸的话可以看出,他对于壶子展示的“法”有点懵了,感到摸不着头脑。因此,壶子觉得更有把握稳操胜券,有点得意地对列子说:

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

壶子说:刚才我向他展示的是“太冲莫胜”。这个状况让人似乎看到我发气机关的平衡。“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有三个。你试试与他再来。“鲵”即鲸鱼。“桓”意即盘桓。“审”意为聚集。关于“渊”,《列子·黄帝篇》列九渊之名:鲵旋之潘、止水之潘、流水之潘、滥水之潘、沃水之潘、氿水之潘、雍水之潘、汧水之潘、肥水之潘,当是附会。成玄英疏云:“而言渊有九名者,谓鲵桓、止水、流水、(汛)【氿】水、滥水、沃水、雍水、(文)【汧】水、肥水,故谓之九也。”这里“太冲莫胜”和“渊”的具体含义,以及九个“渊”到底是什么,难以确解,没有人说清楚、说明白。我们还是暂时搁置解释。故事还在继续,我们还是先把故事说完。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列子与季咸第二天一起又来见壶子。季咸抬眼一看到壶子的像状,还没有站定脚跟,拔腿就走,夺门而逃。壶子对列子说:快去追他! 列子慌忙出去追赶,但季咸早已不见踪影,追不到了。列子回来报告壶子说:季咸已经逃之夭夭,看不见了,我追不上了。壶子得胜了,洋洋得意,这才告诉列子的原委:

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壶子说:其实刚才我向他展示的,都没有超出我的道法本身。我与他虚与委蛇,他不知我的道法是何物。我展示的这个状态,被他看作为变化颓靡,看作为流波不息,他深知我的道法不可探底,自己不是对手,因此逃之夭夭。其实,庄子笔下人物的名称也是颇有用心的。“壶子”之名寓内涵博大深厚不可臆测之意,显然不是一般人能够仰视而知的。

庄子所叙述的这个故事,文字十分精彩,生动记述了壶子与季咸“斗法”的过程。人物形象、语言、行动表情以及心理特征,都跃然纸上。了解全部故事情节,现在我们再来讨论壶子所说的几个术语,就有了很好的语境。

先看看先前诸家注释。关于“地文”一词,陆德明《释文》曰:“地文,与土同也。”成玄英疏:“文,象也。”王先谦《集解》曰:“《列子》注引向云:‘块然若土也。’”王叔岷《校诠》曰:“地文者,阴静之兆也。”陈鼓应说:“‘地文’为形容心境寂静。”关于“天壤”,郭象注:“天壤之中,覆载之功见矣。”成玄英疏:“示之以天壤,谓示以应动之容也。譬彼两仪,覆载万物,至人应感,其义亦然。”郭庆藩《集释》:“《文选》陆士衡《演连珠注》引司马云:壤,地也。”钱穆《纂笺》:“王敔曰:天气入于壤中。”陈鼓应说:“示之以天壤:示之以天第间生气(李勉说)。”关于“太冲莫胜”,郭象注:“居太冲之极,浩然泊心而玄同万方,故胜负莫得厝其间也。”成玄英疏:“冲,虚也。莫,无也。”刘武《集解内篇补正》:“《文子·上仁篇》:‘天地之气,莫大于和。和者,阴阳调。’《列子·天瑞篇》:‘冲和气者为人。’慎子谓阴阳二者合为太和。据此诸说,此太冲之所由名也。阴阳和,则无争,无争,何有胜? 故曰:‘太冲莫胜’也。”陈鼓应说:“‘太冲’,即太虚。‘莫胜’,即无朕。‘太冲莫胜’,喻太虚而无朕兆之象。”

这些解释都是根据原词语中的单个汉字字义进行的,例如“地”“文”“天”“壤”“冲”“莫”等,止于望文生义。其余相关词语也是如此。关于“德机”,成玄英疏曰:“至德之机,开而不发,示其凝淡,便为湿灰。”王叔岷《校诠》云:“谓堵塞其自得之机兆也。”陈鼓应说:“堵塞生机。”关于“渊”字,郭庆藩《集释》引郭嵩焘曰:“《说文》:‘渊,回水也。’”钱穆《纂笺》:“释德清曰:‘鲵桓处深泥,喻至静,即初止。止水澄清,万象斯鉴,即天壤之观。流水虽动,而水性湛然,即太冲莫胜,止观不二也。’陈寿昌曰:‘鲵桓之水非静非动,喻衡气机。止水静,喻杜德机。流水动,喻善者机。三者不同,其渊深莫测一也。’”王叔岷《校诠》说:“《淮南子》:‘有九璇之渊。’许重叔云:‘至深也。’”可以看出,这些解释基本上都与上下文义割裂,不能疏通上下文义。对于理解整篇文字所叙述的故事情节,可谓隔靴搔痒,不得要领。

现在我们换一种思路,如果把“地文”“天壤”“太冲莫胜”等这些词语,作为一种壶子展示给季咸某种功法的名称,文义就通畅了。与此相联系的所谓“杜德机”“不震不正”,以及“九渊”之说,把它们解释为描述这种功法的语言,也就顺理成章。而“机发于踵”之说,与《大宗师》篇“真人之息以踵”如出一辙。“至人”这种与气相关的功法,与壶子此处展示的功法有种内在相通。此外,庄子这里对于壶子与季咸斗法的生动描述,尤其让我们联想到金庸武侠小说里面的高手过招。金庸描述一些功法的术语,例如“九阴白骨爪”“紫霞功”“蛤蟆功”等,其实与庄子这里的“地文”“天壤”“太冲莫胜”等术语,在某种意义上基本相同。因此,我们知道“九阴白骨爪”等功法名称,虽然字面上也有某种意义指向,与功法套路和本质特征也有关联。但是,我们绝不能把“九阴白骨爪”拆解成“九”“阴”“白骨”“爪”,作单个字义的疏解。所有金庸读者皆知那绝对是望文生义。同时我们知道,金庸武侠小说基于深厚的中华武术和气功传统文化。现在中华武术的门派众多,所有拳术套路也有成套术语。常人所略知的例如“猛虎掏心”“黑狗窜裆”“白鹤亮翅”“兔子崩鹰”“扫堂腿”“逍遥掌”等,都是对于拳法的命名。同样,现代气功功法中,所谓“小周天”“大周天”等,都是基本术语。行内人们对于术语名称的确切意指,一说就明白。但外行难以完全理解,有些只能略知一二。因此同样不能把这些术语进行单字拆解来进行解释,望文生义。

《庄子》中描述行气导引之术的文字可谓俯拾皆是。在《刻意》篇中,庄子就有对于当时各色人等的概括和描述,其中包括修道练气者: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间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间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这里描述的第一类“山谷之士”是隐士。他们镌雕其意志,高尚其行为,削意令峻,远离世俗社会,危言耸听,抱怨非议,清高傲慢。这是一些非毁当世、形容枯槁、慷慨沉河之人,如鲍焦、介子推、申徒狄等。第二类“平世之士”是治世之士。他们主张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修身治世。这是一些好为人师、游说博学之人,如儒者之徒。第三类“朝廷之士”是入世干臣。他们追求功名,辅助君主治理朝政。这是一些尊主强国、开疆拓土建功立业之人,如管仲、乐毅等。第四类“江海之士”是闲云野鹤之辈。他们栖隐山薮,放旷皋泽,是一些无为闲放避世之人,如许由、范蠡等。第五类“道引之士”是追求长寿的修炼之士。他们修炼之法即与气相关。“吹呴”同“吹嘘”。“吐故纳新”意指人体呼出废气、吸入新鲜之气。“熊经鸟申”意指日常行为若熊攀树而引气,若鸟之飞空而伸脚。“道引”、“养形”即导引神气,以养形魄。“无不有”即没有不获得的。“众美”意指美、善等德行。

这里所谓“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很明确,就是一些类似今日气功爱好者修炼气的功法。这是今日所见古代文献中最早提到与修炼行气导引之术的气功相关文字。从上述文字看出,壶子就是属于这类人物。从全部《庄子》的思想整体中,不难发现庄子对这种导引之术的推崇。笔者以前论证了庄子笔下的至人、真人、神人、圣人等,都与行气导引之术相关。因为,在《庄子》看来,这种修炼不仅保健养生甚至长寿不老,也能通向“天地之道,圣人之德”。

再说回来,壶子与季咸“斗法”,可能是当时社会一种现象,是特别行当内部的通行法则。正如后来的擂台决胜、比武招亲、华山论剑等等一类事物一样。现代社会除了单项体育赛事澳网、法网等,更有举国欢腾的足球世界杯、奥林匹克运动会等等,不一而足。这些活动与古代的武术擂台、功法过招,在社会生活的意义上也是异曲同工。这都是人们的社会生活极为重要的内容。因此,庄子描绘壶子与季咸“斗法”,与当下报道具体体育比赛的场景、情节,在当时人们看来,是极为普通的,对于那些内行的人,也是容易理解的。

但是,当下的读庄者对于庄子描述的壶子的古代功法,由于失传,基本无从得知。从历代注疏可见,连五百年后魏晋时郭象也毫无所知。但尽管如此,把这些词语解释为壶子向季咸展示的就是他修炼气的功法,对于整篇文字和故事情节,就可以达到完全顺畅的理解。而对于这些词语任何拆解成单字望文生义的解释,都无法达到对这段文字整体意义的通畅阅读和理解的效果。

通过这场斗法,列子对于壶子的功法有了深入认识,彻底诚服。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列子闭门三年苦学苦练,为妻子做饭,喂猪像伺候人一般,对任何事无亲无近,返璞归真。“块然”意为无情之貌。“纷而封哉,一以是终”意即无论世事纷乱散乱,皆总一归道。列子后来可以“御风而行”,终于修成正果。

(本文所引《庄子》文字皆出于章启群著:《庄子新注》,中华书局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