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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希望的田野上 ——作家陈残云四十年前的乡村体验
来源:文艺报 | 何 霖(布依族)  2023年06月09日11:58

糟糕的路途令人望而生畏,即便是在一线城市的广州。由于水路的阻隔,地图上相邻的两个小点,可能得走上大半天。到处是河涌以及香蕉地、甘蔗林,没有一条公路是公交车可以直通的,南向行驶的汽车在满是灰尘的泥沙路上趔趄前行,像个裹脚的老太摇摇晃晃。广东省作协原主席、小说家、剧作家陈残云坐在小汽船的夹板上,手扶船舷,表情怡然,身体保持着挺直的姿势,远眺要去的前方——鱼窝头公社。

鱼窝头位于番禺沙湾河南面,绿野田畴,河涌纵横,千百年来因珠江水的冲刷和人工围堤而形成沧海沙田。据《庐江何氏原宗统传》记载:“何氏四世祖何德明(留耕堂始祖,从广州清水濠迁至沙湾青萝嶂下,即今北村),于南宋绍定六年(公元1233年)纳入广东常平司,承买官荒山园地,土名第六洲田、乌沙田、蚝门沙田。”此时沙湾何氏以官价在鱼窝头购买草滩荒地。至明嘉靖元年(公元1522年),筑围已伸展至滘尾沙(鱼窝头马克村)、大坳沙。也即是说,鱼窝头开始围垦造田至今大约500年。几百年来,面对纵横交错的沙田水乡,道路完全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人们习惯于水上运输,而道路就像一个表情阴冷的旁观者,嘲笑着行者的尴尬。只有那河涌边黑色瓦檐上飘出的袅袅炊烟,召唤着人们归家的心情。

骝岗河、水杉、稻浪、蔗林,宅基地上新盖的砖房,河堤上鸡鸭随处走,晴空中鸟儿随风舞。临街的居民,有人在饮酒、喝茶、打盹、做撑粉、听咸水歌,突然一声狗吠,叫醒了沉思的访客。早上出发,从广州市区坐车过渡到番禺市桥,再从市桥坐小汽船到鱼窝头公社,已是日影西斜了。

1982年11月下旬的一天下午4点半,陈残云为体验农村生活,想到番禺南面的沙田水乡鱼窝头公社去走走,了解农村改革开放和农业经济发展情况。他选择去东深大队第三生产队,想看看新近养殖美国AA鸡的农户,了解这种进口鸡的养殖情况。陈残云按照既定目标径直往公社办公地走去,公社书记黎庆亮和办公室主任张贵德出门迎接,年轻的文书冯耀南做好服务。相互问候后,他们就在种满芒果树和白兰树的公社园子里喝茶、歇息,享受扑鼻的花香。眼看暮色一步步逼近,为尽快接触到农户,陈残云在黎书记的带领下走出公社园子,向不远处的三队农户冯秋桂家走去。

说到鱼窝头公社,也就是后来的鱼窝头镇政府,我20年前也在党政办做过文秘工作,跟以前从经济办借调来的冯耀南一样撰写文稿、记录历史。关于昔日陈残云的到访,我总会想起近日某个下午与冯耀南的闲聊,由此牵动那些朴素而清洁的往事。

陈老师一行出了公社大门,向左走百米,进入东深大队(现在的东深村)新开挖的一段河涌。基堤铺上的黄色山泥像洒上一层金色,路旁已盖起了一排二层高的农民新居。当时大队进行了统一规划,背向河涌的民居后墙一条线看齐,面向河涌的民居前墙也是一条线,每幢房屋之间相隔八尺(约2.5米),房屋与基堤相距4米。基堤比房地高80公分,上下基堤农户自行设置台阶或斜坡。

行走在房屋背后的基堤上,陈残云对这些规划整齐的农民新居大加赞扬,说农村的面貌改变很大,广阔的农村大有希望。但行走间见到基堤外那3米斜坡,农户做了猪舍、鸡舍,有种瓜菜的,还有堆放杂物的,甚至建有厕所,觉得很不雅观。见到一户主正在砌墙建杂物房,就马上蹲下与主人商量:“能否在路边留一米地方种绿色植物,再建房舍?”户主说:“已做了地基,难变动,最多摆些盆景来掩饰。”陈老师听后很高兴,还说会向公社提议,在农村开发规划时要注意环境绿化,眼睛要朝前看,眼界要高点。如今这段河堤路早已铺上水泥,人来人往,还进行了一河两岸改造,围上石护栏,堤岸种了很多细叶榕,河边种了很多美人蕉和水草,郁郁葱葱。

一路往前,陈残云边走边看,见到肥猪就弯腰抚摸,一边对大家说:“养猪不但要用米糠喂,用剩菜加青饲料喂最好,两年可以出栏达二百五十至三百斤,可挣250元,帮补农户一年的生活费用。如果养鸡3至5个月,养鸭5至10个月,就要经常用些消炎药混入饲料以防病害。”在经过一块低洼稻田时又说:“种上高杆秧苗是对的,但生长周期长,超105天才能收割,产量也不高。这些低洼土地最好再挖些塘泥、涌泥来增高,或种植旱地作物最好。”这些准确的农业生产知识以及对农村生活的认知,让在场的干部群众自感汗颜。

走走停停,终于到达东深三队养鸡户冯秋桂圈养美国AA鸡的栅舍。户主介绍,这些AA鸡苗是新品种,由本地有“出海证”的渔民从香港水路带入,并配带相关的饲料和药品,到达后再由畜牧站检验,符合要求才准许入栏,鸡苗2.5至3元一只。鸡舍搭棚离地50公分,周围用蚊帐布包裹,鸡苗不下地,又叫棚上鸡,养100天上市,成本每只5元,能卖到10元一只,主要销售到饭店酒楼,具有清淡滑爽的口感,还可以做出“大鸡三味”,即飞片起肉,伴红枣木耳大火蒸,鸡杂和鸡皮炒菜,鸡胸、脚、翼煲汤。陈残云听得津津有味,还认真地掏出笔记本做起笔记来。

然后又到另一养鸡户王生家去看。这户更讲究,鸡舍建在二楼阳台的瓜棚下面,既遮阳又清凉,主人还在鸡舍旁摆张八仙台,配几张竹凳,边纳凉边品茶,边看AA鸡成长。这布局令陈残云赞叹不止,并说:“现今农村正在变化,人们已从温饱转向消费享受,这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经济政策在农村体现的好成果。”两位养鸡户也向陈残云说:“希望改革开放的政策不要变,我们农民才能有奔头。”陈残云随即鼓励大家:“要相信党和各级领导,政策不会变,大胆干。”

不觉已是下午6点,大家起程返回公社。傍晚时分,夕阳西下,途经小河堤岸,河边有收工的社员正在洗米、洗菜、洗衣服,小孩在门前玩乐,好一幅水乡人家的胜景。还有几个妇女隔河对唱咸水歌:“你地一边涌,我地一边河,你地个边的大姐仔,做晒我地这边青头仔的老婆。”“我地一边河,你地一边涌,我地这边的男仔,做晒你地个边搂人妹的老公。”边洗边唱,边唱边泼水。见此情景,陈残云深有感触地说:“这种农村即兴对歌场面,我早些年在东莞麻涌(代表作《香飘四季》在此写成)驻队时常见,乡土气息浓郁,很有生活的味道。”他还边走边唱出“共产党来恩情长”“东风阵阵稻花香”等咸水歌词。

回到公社后在饭堂用餐,席间陈残云与书记、主任简略讲了些自己的所见所感:“今后农村肯定会大变样,我们的希望就在这田野上。我们要做好道路交通和住房的规划建设,不要一叶障目,要有长远的打算。”公社干部也向他汇报了公社的发展目标和方向。

晚饭后,大家又陪陈残云到河边散步。黎庆亮书记说:“今后河涌边的房屋店铺要逐步迁走拆除,拟建一条沿江大道,让人们有一个好的亲水景观。”后来公社改为区公所,再后来改为鱼窝头镇,最后于2006年并入东涌镇。像样的街道确是增加了几条,特别是十车道的鱼窝头大道,更成为一条新农村建设的样板路。但在公社旁的那条所谓鱼丰大街,因为道路狭窄,也没有升级改造的价值,几十年来还是老样子,只能算是给子孙后代留下一条原汁原味的水乡风情老街了。

徜徉在鱼窝头的那条老街,见到几间夜宵、日杂百货店和水果摊,听到呼啸而过的摩托车声和电视机、收录机声,以及教子女读书的吆喝声,陈残云说:“这条老街很有烟火味,今后肯定会更兴旺、更热闹。”是的,今天的鱼窝头正处于粤港澳大湾区广州南沙的核心位置,是一个吸引人们创业、实现梦想的地方。

几天后的1982年12月6日,《南方日报》刊登了陈残云的散文《夜宿鱼窝头》。当时交通不便,通讯也不发达,看到报纸的人们像是遇上特大新闻奔走相告:“鱼窝头上报了!”冯耀南将那份报纸珍藏了40年。前些年我主编《东涌故事》文集,便将那份报纸发表的文章汇编入书,算是对陈残云走乡村的一份感念,而那些动人的故事也将继续在大湾区之心的东涌源远流长。

(作者系广东散文诗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