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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兰振:我想让这个世界丰满真实,成为我的心灵家园
来源:《大益文学》 | 赵兰振  2023年06月08日22:23

在我10岁那年的秋天,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我在红薯地里刨出一块硕大的路根红薯,那天运气好,收获颇丰,箩头竟然沉甸甸的,竟然刨到了一块硕大的红薯,我兴奋不已,对接下来的运气充满幻想,以为还有更大个头的红薯在田地深处等着我。为了行动方便,我在田头的护路沟底刨了一个坑,将箩头里的红薯先埋在那儿,等再刨了更多的红薯汇集后回家。就在我刨坑时,那一小朵旋风突然从锹刃上升起,让我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我刚刚把铁锹踩进土里,紧贴着锹体就冒出一朵旋风,刺溜溜转动,有一株辣椒棵子那么大,掠起土尘草屑,围着我旋个不停。我弄不清它要干啥,尽管知道野地里的旋风大有来头,但因为红薯地里人多,不远处就有小伙伴们在吵吵嚷嚷摔跤玩耍,所以我并不害怕。

那股旋风旋个不停,像一只野狗,像在诉说满肚子的埋怨,转了两圈后看我不太理它,就一尥蹶子跑远了。旋风的出现没有让我的铁锹停下来,我掘起那锹土,接着又刨了第二锹。我的铁锹再次吃进土里时,又一股旋风拔地而起,而且比刚才那股旋风体魄大了许多,嗾嗖嗖转着,像是一株小桑树。我身上开始起鸡皮疙瘩,我的汗毛有一部分也悄悄站立起来。锹下生出的两股旋风让我有些紧张。但小桑树没有围着我转圈,而是径直走开,也没有膨大身体的打算,在我盯着它时它已经悻悻地消失,仿佛在嗔怪:“有你这样的吗,真难缠!”我愣了一刻,但还是懵里懵懂果敢地掘了第三锹。这一锹没有掘出旋风,但锹底极沉,像是有人拽着锹头,随着我握紧锹把儿加大杠杆力气,只听见咕嗵一响——竟然蹶出来一块断裂了的长骨头,一看就是人的股骨。我害怕极了,但好奇心促使我麻着胆子又蹬下一锹,这一次掘上来的是一块沤糟了的棺材板,断茬洋溢出浓烈的松柏芳香……

要是仅仅锹底下冒出来两堆旋风一根枯骨,倒也没什么可稀罕的,在田野里这类事多了,几乎司空惯见。真正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在红薯地里,在刨红薯人们的铁锹底下。我们对收获红薯的不同层次有不同的叫法,真正的收获红薯叫“出红薯”,而在收获过后的田地里再次挖刨红薯的残兵余勇才叫“刨红薯”。生产队大集体的劳动总是粗枝大叶,没谁认真干活,所以红薯田里落下没出净的红薯是再正常不过。本来红薯在土地深处自由游行,并不太按秩序安家立业,有些长蒂红薯远远地趔开母蔸,是独行侠,不管不顾一头扎向地层深处,出红薯时又怎能不被落下?恰恰就是这些独行侠,给刨红薯的人带来无限的探索快乐。我们称这些远远离家出走的红薯叫“路根红薯”。我们对路根红薯充满向往并不在红薯本身,而是在挖刨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意想不到的仙事。

土地深处的秘密实在是太多,说不定在你深挖寻找那块路根红薯时,土地会猛然举出来一罐金银珍宝什么的——我说这话绝非空穴来风,仅仅是昨天,就有人一锹下去,咯噔钝响,竟然刨出了一罐铜钱。人群呼啦围过去,欢天喜地去抢地底下流出来的宝物。田地是公家的,所以田里的一切都是公家的,不是谁发现才属于谁。我也从人缝里钻进去趴在地上抢到了两枚锈成一体的铜钱,上头刻着“康熙”两个字,另两个字已被绿锈平掉(在接踵而来的冬天里,我用这两枚铜钱纳制成鸡毛毽子,和小伙伴们消磨寒冷而漫长的时光)。

在另一块地里,有人挖出了一只陶制凤凰,红红蓝蓝,色彩绚烂,好像不是从地底下蹦上来的,而是刚从烧成它的火窑里飞出。当然,刨红薯的人们挖到田鼠的仓库,挖出一堆黄澄澄的小物件储备越冬的豆粒更是屡见不鲜。就是单说刨红薯,也是丰富多采。有人掸长东一锹西一锸地乱掘,不知道哪一锹咔嚓一响就与一块等待他的红薯不期而遇;而另一些人则老老实实把守一溜地方,平排挖地,总有红薯逃不脱这不漏鱼的大网,乖乖地跳到地面上来。但其实刨红薯也只是一个说法,大伙儿刨的时间短,歇的时间长,大部分时间是在拉呱打闹,红薯地就是一处聚会的大广场。土壤湿润而松散,像是一地红砂糖。那是世世代代熟耕的田地,连一小块砖碴砂礓都不可能藏身,玻璃本来就罕见,当然不会被丢在这野地里,所以尽可以在里头摸爬滚打,端坐、翻筋头、躺卧,像是在一床硕大的广阔新棉被上。大人们在讲古,笑声与谑语并起;孩子们奔跑、摔跤,嗷嗷乱叫,一地的欢乐之花盛放。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理解啥叫“断竹,续竹,飞土,逐肉”,你才能明白这诗歌里的深刻自然的含意。在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土地上,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过分,都是正常的。要是有一天有人一锹刨到了一个航空母舰或天外来客的飞船残赅之类,我也不觉得稀奇,听说某地某人在田里一铁锨下去,不就掘出了一块世界上最大的红玛瑙!

土地深藏的秘密不是村子秘密的核心,真正的秘密是在话语里,在人们的传说里。这种秘密深厚而繁密,就像土地本身一样。与这种传说的秘密相比,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都显得单调而重复,甚至可以让人忽略,或者说现实仅仅是传说的一个微小的影射片断而已。村子里的每个家族、每处地方都重叠累积着精采的传说:这个水塘角曾经漂浮过一双红鞋,诱使谁的闺女溺水而亡;那株楝树曾被夏天的响雷劈过,而且连带劈走了一个小伙子,这小伙子相貌俊美,是被玉皇大帝选去当侍候童子的;这处路口有几年有铁塔一般的路神出没,因为不远处总是有成群的鬼火聚结,路神提防群鬼害人;南地的那块田里有个水牛精,它总在深秋里站在田当中哞叫,谁谁冲撞了它,被吓得患了一场黄疸病;谁的爷爷亡灵出殃,碰着了一棵桑树,所以那被殃打了的绿树就立马死了半边,叶子像被开水烫过一样;谁的魂灵又附上谁的身儿说话,因为他生前做过亏心事儿,到了阴间也不得安生,要托魂还债……这些传说在村子里萦绕堆积,构筑了另一道风景,另一个世界。村子之所以生生不息,之所以历尽灾难但最后总是存在下来,甚至像当年黄河决口被洪水夷为平地,像1942年的旱灾将一村人赶下南乡逃荒,以及上世纪初的战乱匪患……一切灾难过后,村子会神奇地复原,仍像当初一样。除了肉眼能见的这片实在的土地外,是在这片土地之上的另一个更丰满完整的世界顽强地存在着,这才是村子一次次死而复生的根源,是村子的精魂,也是真正的家园。

我的长篇小说《夜长梦多》,力图写出村子的本质,写出这些深在的核心秘密,写出那个看不见的家园。尽管我曾经生活其中,但要写出这一切也并非易事。因为传说都具有其神秘性,每种传说又都是分离的,很难将其集合成一体。小说最初的名字叫《传说荡漾》,强调的就是针对于村子来说传说的重要性和传说所独蕴的决定历史走向的力量。

村子是中国最基本也是最完整的社会构成单位,一个村子就是一个独立世界。有一句话说,县城是个大村庄,北京是个大县城,形象概括了中国的社会形态。可以这样说:村子的价值观就是传统中国的价值观,能够写透村子,也就写透了中国。我尝试将我对人对事的认识,都集中到一个村子来表现,从而构建一个属于我的语言世界。

我想让这个世界丰满真实,成为我的心灵家园。